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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工地门口看到母亲熟悉的身影时，吴涛马上意识到她今天为何而来。
父母这些年都在老家种地，他们承包了村民十余亩地，全部种西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换得丰衣足食，换得他兄弟俩双双大学毕业，又双双在城里安家置业。
前几年，每到夏天烈日炎炎，加上当时商业、网络、科技不发达，外地西瓜没进入本地市场，本地西瓜不愁卖。
但今年不同，以宁夏瓜为首的外地瓜日益抢占市场，竞争加剧；网络发达，任你想吃什么，天涯海角、四海八荒，轻轻一点，送货上门，把人的口味养刁了，越来越看不上本地西瓜。
且今年夏初天干地燥雨少，瓜长得不像往年那么丰茂，站在地头，一眼望去，不见连成一片的碧绿叶子，土地像个癞痢头，一块一块预示着收成的惨淡。
后半截又开始下雨，大中小，淅淅沥沥，严重影响西瓜上市。
母亲难得进城一次，找他估计也是为这事吧。
2
母亲是给别人送瓜顺便来的，问完儿子儿媳孙子的情况后，母亲说，你们单位不是有好几个工地么，你帮忙问问领导看要不要西瓜。
母亲话音刚落，吴涛就摇头。
他前几天从哥哥那里知道情况后就探过口风，经理一口回绝了。
在食堂吃饭时，看见供应的水果又问管食堂的同事，同事笑着说，前几天总助还介绍了一个瓜农呢，公司没法走程序，没弄成。
看着母亲脸上的失望，吴涛忍不住抱怨，早叫你俩甭种了甭种了，非种，现在可好，要是三四亩也罢了，送亲戚朋友们吃吃，零打细碎地卖卖就能搞定，你们非整十亩，一亩地四百个瓜，十亩四千，咋整？
母亲随他一路往外走，不吭一声，紧皱的眉头和嘴里发出的一声声叹息让吴涛更加烦躁。
他早对父母种瓜有意见了，只是碍着孝道从来没当面说过，今天母亲的上门不亚于送他一个宣泄的出口。
眼看车开动，母亲突然拉开车窗，伸出胳膊递给吴涛一卷钱，吴涛不要，母亲一松手，钱掉在地上，车行出十几米，母亲还在冲他喊：“拿这钱给娃买点东西，把自己照顾好。甭担心家里！”
那是她今天卖瓜得的八百块钱。
吴涛百感交集。
吴涛对父母种瓜的埋怨是从妻子怀孕开始的。
妻子去年底突然怀孕，不在两人计划内。两人正处于打拼事业的年纪，不想这么早生孩子，妻子斟酌再三，想忍痛打掉孩子，岳父母知道后坚决不同意。
理由是他俩年纪都不小了，该有孩子了。年轻时生样样好，娃长你们也长，精力体力都跟得上，娃长大了，你们各方面也稳定了，那时再根据经济情况看是否要二胎。
生简单，谁帮忙带呢？
岳父母一拍胸膛，你爸妈不带我们带！
啥叫我爸妈不带呀？吴涛不乐意。
那你爸妈带？妻子笑眯眯地问，吴涛哑然。他还真做不了这个主。
妻子整个孕期都是岳父母过来照顾的，老人明事理，知道吴涛父母在家辛苦也是为给儿子们减轻负担，早做好帮他们带几年孩子的打算。
却没曾想，一场旅游让一切成了泡影。
3
想到一旦孩子出生，帮忙带孩子的岳父母可能好几年都不得轻松，出于孝敬和讨妻子、岳父母欢心，吴涛主动给老人报了个夕阳红旅游团。
一路都平安无事，回程那天突降暴雨，出了车祸。亡故的人中有吴涛的岳父母。
妻子大受打击，吴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讯打得晕头转向。妻子卧病在床，还大着肚子，岳父母的后事全是他一手操办的。
丧事办完，孩子早产。
病妻弱儿，急需人照顾。吴涛的父母自亲家出事就赶来帮忙，大哥大嫂也跑前跑后地张罗，但是，各人情况不同想法不同，孩子满了百天，父母要回老家。
父亲打了个招呼，第二天就背着包回村了，母亲明知儿子儿媳不高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小俩口的脸色和态度可想而知，妻子抱着孩子把自己关在房里，吴涛左右为难。
他问母亲为啥非要这时候回去，母亲说，西瓜快熟了。
孙子重要还是西瓜重要？母亲不吭声。
吴涛始终没吐口让母亲回去，最后妻子受不了了，说你不在家你不知道，你妈除了做家务，其余时间要么和你爸打电话问家里的事情，要么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发呆，来来往往的邻里看了都问，还以为我们把她咋了呢。
算了算了，心都跑了，人留这儿有啥用，让回去吧。今早上听她打电话说你爸被村里的狗咬了，也不知道情况咋样，让回吧，别把你爸再熬个好歹，就更麻烦了。
4
母亲回家了，去收拾她们的十亩西瓜。儿媳心里的结也打下了。
前几天给家里打完电话，吴涛忍不住和妻子念叨了几句瓜田的事，妻子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低头叠衣服和尿布，眉目淡淡：“是呀，怎么办呢？四千个西瓜？不是四百个，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消化下？”
一句话，吴涛闻弦歌知雅意，妻子根本不同情父母，也不想帮。
一边是小家，一边是老家，一重身份是丈夫父亲，一重身份是儿子，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思来想去，他决定拼一次。
吴涛悄悄和大哥商量，大哥出差在外地，说大嫂给力，亲自给家附近的商贩和单位食堂推销，销了几百个瓜。大嫂威武！吴涛感叹。
大哥说：“你也别急，我已经在各个群都发了消息，请大家都帮忙，你这周回趟家多拍些照片，务必全面、好看、揽人、清晰，我好好构思下看怎么弄个创意。”
受大哥启发，吴涛也发朋友圈，但他的朋友多是工薪阶层，以家庭为单位，撑破天要不了十个。
亲友群里信息“叮叮”响个不停。
“***刚给他工地下了四百个硬指标，明儿早上去拉。”***是吴涛的侄女婿。
“二姐全家上阵，一天卖了一车，厉害！”二姐是二表姐，做过水果生意，这些年退居二线看孙子，为帮吴涛父母重出江湖，老少齐上阵，一车瓜当天卖光。
“明儿再拉一车。”
“唉，真倒霉，好不容易给厂里推销了一车，请朋友的车拉到半路上才想起货车不能进城，又叫了别的车来倒，刚倒好发现今天限号——”
……
看着看着，吴涛坐不住了。
他看看妻子和孩子睡得正香，轻手轻脚换鞋关下楼，出小区，左拐，直行，右拐，夜市附近散着几个摊子。
吴涛在小摊前来回走了三趟，询问了每种水果的价钱，摊主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奇怪，吴涛攥攥手，迎住摊主的目光：“老板，你这瓜是哪儿的？”
“宁夏的。像老婆一样熟，像情人一样甜，不甜不要钱！咋样，来一个？”老板转身找刀。
吴涛忙拦住：“不不不。”
“那你转悠这半天是啥意思？花搅人呢？”
“老板，是这样的，我家种了十亩瓜，保质保量，成本价销售，您看——要不要——来一车？”
老板上下打量他几分钟，眯起眼睛问：“本地瓜？嗯？不行不行，肯定不如宁夏瓜好。还有运费，划不来划不来——多钱一斤？不甜包退不？”
“我送货上门行不行？”眼看有门，吴涛忙给老板递烟点火，报成本价，现在他的唯一愿望就是赶紧把瓜销完，保本就行，他不在乎贴几个运费。
听说后边还有雨，再不销完，天凉了，瓜就烂到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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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摊主最终还是没买，他掀开一张帆布帘的一角：“呶，不是哥不帮你，我这刚进了一车。不过你也别急，你再问问别家，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吴涛连声道谢离开，继续问下一家。
连问六七家，有一家愿意先拉二百个试试，好了再送，加上朋友圈里零卖的，勉勉强强凑一车。
前边的菜市场关门了，不过门卫说好像有一家的瓜快卖完了，他打算明天一早来碰碰运气。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吴涛就醒了，他怕去晚了，人家在别家订了货，匆匆给妻子准备好早饭，就往市场跑。
磨了半天嘴皮子，又答应送货上门，给两个摊主一人一包烟，推销出去两车。
上班的路上，他还在盘算，昨天加今天，亲友团加上他的推销，这趟拉完，父母那里应该剩下不到三亩。
三亩瓜，两万多块钱，吴涛打算，如果实在实在不行，就和大哥商量，一人出一万给父母，全当哥俩买了。总之不能让父母难受。
但要和父母说好，来年绝对不能种瓜了。想想吧，有这功夫和精力，不如帮他们带孩子。他和妻子出去上班，几个月就能挣回十亩瓜的钱。
6
午饭前，吴涛向经理请假，说下午回家帮爸妈拉西瓜，经理问：“还没卖完？还有多少？你这耽误半天扣多少工资，你妈知道吗？”
吴涛笑着打哈哈：“没办法啊，他们种了十几年了，就是靠这个把我和我哥供出来的。他俩都是农民，没其他本事，一辈子只会种瓜。以前还种二十亩呢，也没这么难卖，今年这瓜要是烂到地里，我爸能哭死——”
他早上在市场推销完就给父母打了电话，知道他们这会肯定在地里挑瓜。父母是老实人，不会弄虚作假，搁一般人，瓜多，不会一个个仔细挑，逮哪个是哪个，大不了总价上饶一点，父母不行，每一个从他们地里卖出的瓜，都必须是他们一个个精心挑选的。
这也是老板和朋友们问质量如何时，吴涛有底气的主要原因。
吴涛带着司机来到自家地头时，手搭凉棚望了半天，才看清远处捶着腰从瓜地里站起来的父母。
俩人都戴着草帽，草帽底下露出两边护着脸的毛巾，近四十度的高温，他们长衣长裤，只露出一双手，吴涛让司机们在看瓜棚里休息，自己走到父母身后：“咋不戴手套呢？看把手伤了？”
两人回身，母亲惊喜地叫了一声，吴涛顺手接过母亲手上的瓜：“手套滑，怕摔着瓜。”母亲说。
母亲捶着腰看吴涛手上娴熟的挑瓜、摘瓜动作，眉眼都笑开了：“当了几年城里人，挑瓜的功夫还没撂下。”父亲看着，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
母亲说，今年卖得不好，父亲舍不得找人工，接了他的电话俩人就进地，忙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
吴涛催他们回家先吃饭，父母不肯，吴涛想了想，跑回地头，请司机们帮忙。
他对司机们说：“我给你们付工钱，但我爸妈要问起就说你们是免费帮忙，行不行？”老人一辈子节俭惯了，如果听是给工钱肯定宁愿自己一个个挑。
司机们帮忙，好歹减轻一些负担。
地头陆续又来了几辆车，三三两两的人影下车，戴帽子架墨镜进地，母亲搭着凉棚眯起眼仔细端详，眉眼都笑开：“是你表姐表姐夫他们。”
亲友群里能来的人都来了，表姐们带着孙子，给孩子们摘几个小西瓜，哄他们坐在凉棚下玩，大人全部进地，排成一串，流水线作业，效率提高很多。
吴涛的电话响了，经理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喊：“吴涛，把你家的瓜给我拉两车，总包、监理这边我都打过招呼了，你能送到工地最好，要不行，给我发个定位，我让人带车过去。”
吴涛觉得有液体流进眼睛，又蛰又辣，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忙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家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妻子端出三菜一汤，看着他手上的水泡直心疼：“我看见亲友群里的消息了，对不起，我没帮上忙。”
吴涛揽住妻子，妻子抱着孩子，孩子手舞足蹈，咧开没牙的小嘴冲他笑。
7
十亩西瓜最后还是没卖完。
夏天的天气如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一百多个西瓜烂在了地里。
周末回家给父母送卖瓜钱的吴涛，陪母亲站在地头，看着父亲一个人在地里忙碌。
父亲不断地弯腰、捡瓜、起身、往小车上装，吴涛对着母亲感慨：“我爸是真爱这几亩瓜地啊！恐怕我和我哥在他心里都比不上他的西瓜。”
母亲笑着说：“你爸就是靠这些瓜把你们养大的，给咱家盖了新房，供你俩读完大学，他还想趁能动弹再种几年瓜，帮你俩还还房贷。
你们不懂，这几亩西瓜，是你爸的信心和底气。他不想成那种手心朝上问儿子要钱的人，他想继续当那个给儿子钱的人。”
父亲一天天老了，不再像年轻时能干，他怕自己对儿子们没用了，成了儿子们的负担。
是自己糊涂了，这些年，虽然他和哥哥工作了，挣钱了，不再伸手向父亲要钱了，但每逢父母进城，带给他们的土特产，过年给孙子的压岁钱，他儿子的满月大红包，以及人情来往的礼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还不是父母一手一脚，一个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从这几亩西瓜地里辛苦扒拉出来的！
如母亲所说，虽然儿子们孝顺，经常主动给他们钱花，但老人亦有自尊心，他一辈子都是给儿子们当依靠，是挡在他们面前和身后的大山，他不愿意老了老了，反而增加儿子们的负担。
即使有一天他不能动了、干不了了，必须靠儿子照顾，但他，情愿自食其力，让那一天，来得晚些，再晚些。
瓜田就是他证明自己、疼爱儿子的最好实证。
亲戚们都劝父母来年别种瓜了，搬到城里，帮儿子照顾孩子，可是第二年春天，父亲还是回了老家。
母亲继续留在城里帮忙带孩子，吴涛对父亲的固执颇感生气，母亲边逗孩子边告诉他：“放心，这回你爸不会种那么多了。他说只种一点点，送亲朋好友吃，不卖钱。”
又一个夏季，今年的瓜长得特别好，肥大的叶子，粗壮的枝蔓，入目皆是翠色欲滴。
吴涛和哥哥又发了朋友圈，邀请亲朋好友和同事们到自家瓜地里过采摘节。
来的人很多，地头停满了车，大人跟在父亲身后学挑瓜的诀窍，女人则围着母亲讨论育儿经，孩子们在田陇间呼啸来去，欢声笑语洒满这块土地。
突然，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哄鸣般的笑声。
原来是吴涛不到两岁的儿子被人打扮成西瓜童子的模样。小小的、憨憨的、胖乎乎的男孩，光着身子，头上顶了半个西瓜皮，腰间被套了半个硕大的西瓜皮，有人从下部掏出两个洞，孩子藕节般的小胖腿从洞里穿过，脚下还踩着两个大人手掌般的小西瓜皮。
太可爱了！
太萌了！
有人拿出相机，咔擦咔擦一阵拍，给西瓜童子拍完单人照，又轮流和童子合影。
笑声一阵又一阵，和着瓜田里的风，涌起一层层欢乐的浪。
懵懂稚子不明所以，别人笑他就笑，咧着嘴，粉红的牙床上躺着几颗糯米般的乳牙。
吴涛仿佛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也如此刻的孩子一样，被在瓜地里劳作的父母打扮成这等模样，用笑声，帮他们洗去疲惫，给他们带来慰藉。
而今，守护的接力棒交到他们这辈人手里，他，会如父母一样，如父亲坚守瓜田一样，用努力，守护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