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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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年的时候，小林已经成为了老林，后者撒尿的时候需要以手扶正，否则西裤上就要留下斑斑点点；而且老林走在春天的大街上，看见年轻女孩领先于时令的短裙和短裙下面紧实的大腿时，已经不会再起任何的坏念头——关于这两点，可以说是互为表里，既可能是前者影响后者，也可能是后者导致前者。但老林也有一些小林无能为力之处，那就是拥有一份得体的工作，能赚不少钱，在北京城里有车有房，还有一个家庭。所以老林要比小林能耐多了。
小林就是我，但现在我已经成了老林，在一家改造机关工作。
某一天早上，我正躲在办公室里拿一把吉利牌手动剃须刀刮掉下巴上的胡碴子，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害我差点刮破自己的一张老糙脸。
老林，你锁门干什么！快点出来，零件们到了！
在人家刮胡子的时候这样捣蛋显然不太厚道，但我偏偏不能生气，不仅如此，我还要乖乖开门，解释自己为什么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因为，这件事全得赖我自己。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产生几个疑问，譬如我为什么会躲在办公室里刮胡子、刮胡子又为什么要锁门等等。大概你没有生活在2046年，可能生活在这之前，也可能在这之后——任何生活在其他时代的人都不可能了解2046年的怪诞之处，所以我要一一告诉你知道。首先，生活在2046年的每个人都在公司里刮胡子，这样一来，就可以在刮胡子的同时继续工作；而我锁上门的原因在于，我用的是一把过时的手动剃须刀，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2046年是名副其实的机器时代，一切以效率为先，很多事情不必再自己动手，也不能再自己动手。譬如刮胡子这一项，只要你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按一下桌上的红色按钮，马上就有个专门的工作人员提着工具箱来到你的身后——这时候你还要继续工作，否则就失去了这位刮胡子专员的存在意义。一般来说，他们都留着一把宛若张飞的大胡子，看起来很难让人放心。这是由于这些张飞们以替人刮胡子为生，工作之余很容易就对自己的胡子失去打理的兴趣，正如饭店里的大厨懒得给自己做饭，出租车司机喜欢走路一样；工作期间的张飞们二话不说，操起一把电动剃须刀就在客人的脸上来回推动，很有一股三国时的张飞与人一言不合，就操起丈八蛇矛上下翻飞的气魄。这种气魄在战争年代用处多多，但是在2046年，尤其是以一个刮胡子专员的身份，就只能把顾客的胡子往杂草堆的方向改进。
既然有专门替人刮胡子的人员，当然也会有为人刷牙洗脸的职业，和替人洗车、擦鞋并无不同。只要提前预约了服务，时间一到，刷牙工和洗脸工就会拎着专业的工具箱上门来服务，与刮胡子的张飞同理，刷牙工的标志是一口黄牙，洗脸工则拥有一张具有非洲血统的脸。也许你难以置信：什么样的人才会愿意让一个陌生人来摆弄自己的脸和嘴巴——这个问题再次暴露了你对2046的一无所知。答案是人人都希望如此。2046年是讲究效率的年代，这里的人们既可以说是无比勤奋，也可以说是懒惰至极。当事物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往往与它的对立面只有一纸之隔。人人都希望把刮胡子、洗脸刷牙和穿衣服的时间省下来，拿去工作、升职和赚钱，这样一来，就可以过上更优越的生活，找人来替自己刮胡子、洗脸刷牙……
当然，刷牙工和洗脸工的行业并没有很好的发展起来。这是因为工人们拿的是计件工资，要不断赶着去下一家做买卖，所以工作得越来越马虎。往往顾客们在睡眼惺忪之间，感到一支异物插进自己的嘴里左右抽插几下，然后有一团纤维在脸上揉搓几把，最后稀里糊涂地穿着一身扣错扣子的套装上班去了……这种意外的发生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如果一个扣子都没错才是意外之事。
于是乎，人们在路上见到满嘴口气、扣错扣子、满脸邋遢的人，就知道他为了节省时间而购买了上述服务，从而对其肃然起敬。幸好这种服务的价格不菲，大街上才没有满是值得尊敬的人。
话题说回到刮胡子一事，张飞刮胡子服务的好处多多，但只有好单位才能有这样的福利。人们去应聘就职，除了问薪资待遇、五险一金和单位用房，还要问有没有刮胡子、洗脸服务。普通单位只会发一把普通的电动剃须刀，让你对着电脑屏幕自己动手。前者会使人的胡子变成三月份的草原，青黄不接，而且假如你是天生的络腮胡，还有被剃掉两侧头发的危险；后者则会提供一个冬季的下巴，稀稀疏疏，永除不尽。所以人人都想进入好单位，来让张飞们给自己刮胡子。换而言之，人人都希望拥有一个青黄不接的下巴。
相比之下，我手里的这东西现在可以算是真正的老古董，但可惜是不值钱的那一种。假如我在家里用它，我的老婆就会一把将其夺下，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质问我为什么不去买一把电动剃须刀。背后有两层意思，一是我用这种破烂刮胡子，传出去会丢了她的面子，正如女孩子如果没有穿上得体的衣服出门，男人会感到没有面子一样；二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把时间花在如何做更多的工作、赚更多的钱，住更大的房子上，而没有资格像她一样，每天在自己的仪表仪态上花上半个小时。
这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好像我努力工作挣钱养家的指标就是一脸青黄不接的胡茬。相反，如果我没有这些胡茬，就表示我没有努力工作挣钱养家。但我没法反驳这一点，只能躲在办公室里偷偷摸摸地用——这也是2046的特点之一，假如有样东西你觉得很好，不仅经久耐用，而且用户体验极佳，但其他人都说不好，那你只能承认它的不好，然后换成一些又贵又难用的东西——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其他人都是如此，在2046年，如果不和别人保持一致，就有被送去改造的风险。
说到这里，你想必已经明白我此时的感受。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一切，然后打开门来跟组长解释这扇破门是如何不灵光。后者则以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在这股目光之下，我不仅一点火气也没有，还会不由自主地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一股强烈的窘迫之情——如果你看到这幅情境，可能一时摸不清我的底细：我既可能是一个蹩脚的江湖术士，谎言被当众戳穿；还可能是一位身居高位之士被抓住了收受贿赂的把柄，辩解不能；甚至可能是一个风流成性的老板，在办公室里偷情被当场抓住。这几种情况我哪种都不是，我既没有干什么坏事，也没有伤害任何人，只不过与人不同，却过得像骗子、贪官和出轨者一样提心吊胆，这实在是有失公平。
时代三部曲之二，《2046》，每周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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