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村庄【1】

图片发自App

三岁那年,我们搬了新家,新家是二层楼房,还没完全造好。搬进去的第一天,我就从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下来。我很快爬起来,也没有哭。我妈紧跟着从楼上跑下,拎起我的双腿,确认没摔伤,然后抡巴掌朝我屁股上打,打得我哭爹喊娘,打得我记忆之门突然开启。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妈说,刚出生的婴儿如果不哭,也要这样打屁股,只有哭了,才是真正活下来了。

三岁之前,我是没有记忆的。发生了什么,我也稀里糊涂。三岁之后,就都靠着我的两只眼睛看到,两只耳朵听到,并且深深记在心里的。

我首先记着的是我出生的村庄。

它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村庄,既没有山川河流,也没有庙宇古迹,好像也没什么历史名人。它四四方方地存在于它所属的乡镇里,有着规规矩矩的名字——小黄庄。它虽然叫小黄庄,但村子里却一户姓黄的都没有。不像马庄,村子里就几乎都是姓马的。我们村里的姓比较杂,两个大姓——郑姓和范姓,接下来是朱、牛、侯、杨,还有零星的卫姓、乔姓和武姓,好像是临时组装起来的村庄。

搬家之前,我住在老院里,我也出生在这个宅院里。老院位于村子的十字街口,在村子的正中央。往东是东街,东街的尽头是温县第二皮鞋厂,我爸曾在这里当过厂长,现在工厂已经倒闭了;往西是西街,西街的尽头是小黄庄学校,它本来还有初中,到我上学的时候就只剩下小学了。现在小学也没了,改成了小黄庄幼儿园;往北就到了后街,后街再往北,以前是有墓地的,村里死了人都埋在这里。后来退坟还田,这里的坟地被推平种上了庄稼。人死了也要火化,不准再土葬。往南是南街,新盖的房子都在南街,我们就是从十字街口搬到了南街。

上初中之前,除了假期去外婆或姑姑家,我每天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这个村庄,我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要走得更远,仅仅是这个小小的村庄就有很多秘密,让我充满了好奇。后来上了初中,每周回来一次;接着上高中,每个月回来一次;又上了大学,每个假期回来一次;现在定居上海,一两年回来一次。我离这个村庄越来越远了。

十字街口

爷爷和老院

小时候,农村没有幼儿园,所以每天吃好早饭,就跟着我爸到十字口。他向东去工厂,我就留在老院。老院里还住着我爷爷和我奶奶。

老院是村里最古旧又最端正的院子。正房、西厢房、东厢房、街房和门楼一应俱全。天气好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搬了凳子在门楼里晒太阳。这个老院也是村民的集散地,每天村民都要从这里路过。我奶奶非常热情,村里的人她似乎都认识,看见谁都要叫一声,问人家吃饭了吗?吃啥饭?学习好吗?工作好吗?小孩儿们忙着玩,年轻人忙着做事,一边回答着好好好就走了。年纪大点的老娘们会停下来和我奶奶手拉着手聊一会儿家长里短。年纪大的大爷们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做,也都在门楼里坐着晒太阳。他们吃好饭搬了凳子来,到了饭点搬了凳子走。有时门楼里能坐着十几个老头,他们热衷于谈过去的事,抗日、解放、公社、大炼钢铁......我爷爷从不参与他们的讨论,自己听收音机,而且把音量调得很大。老头们说话的音量也很大,但是好像谁也没碍着谁。我常常观察他们,观察他们如何用烟袋锅儿抽土烟,观察他们牙掉光说话漏风又镶了大金牙,观察他们不停旋转手里的两颗大钢球......所以,我的童年并不都是小孩儿,大部分是老人,到如今,那些老人也差不多都离世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性格完全不同,从没见他笑过,总是板着脸。我爷爷对外人冷淡,对家人也很冷淡。

爷爷和奶奶共有一女三男,他们的名字是小娇、佰英、佰俊、佰杰。人如其名,都长得仪表堂堂,但因成分问题,学业受阻,当了一辈子农民,不是文化人。姑姑是长女,她的弟弟们都很尊敬她,家里有事情都会征询她的意见。大伯是长子,本分规矩,又保持着老大的威严。我爸爸是次子,玩世不恭,活得潇潇洒洒。三叔最小,勤劳进步,却在三十几岁就得了癌症,早早离开人世。

我爷爷倒像个文化人,常常见他捧着一本古籍阅读。我小时候曾偷偷去看他看的书,都是文言文,读不懂。不过我也翻出一本我看懂的书,类似于县志,里边有一篇文章,口述人是郑鸿烈。郑鸿烈就是我爷爷,所以那篇文章我记得很清楚,讲的是抗战时期发生在五里源的一次战役。国民党溃败之后,我爷爷即讲述人翻山越水历经千险万难活命回来。

这篇文章也印证了从我姑姑那里听到的事实:我爷爷是国民党军官,也因此在解放后经历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批斗、监禁和劳改。他的子女们成分也不光彩,度过了不堪回首的青少年。

爷爷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天早上洗漱完毕,然后焚香拜祖,接着打扫房屋和院子,扫完自家院子接着去扫村里的几条大街。他不是清洁工,没人规定他干这个。完成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就到了早饭时间。我爷爷饮食清淡,很多忌口,能吃的食物也就那么几种:玉米糊、馒头、烙饼、面条、鸡蛋、豆腐和青菜,偶尔吃些红薯和土豆这些块茎植物。肉类一律不吃,不喝酒,不抽烟。定时定量,三餐之外再无其他。早饭之后,就去他的儿子们的家里挑水和喂猪,农忙的时候还会帮忙扯玉米皮。一声不响地干活,干完之后又一声不响地离开,留饭也不吃。后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八十多岁,仍要自力更生,坚决不给孩子们添麻烦。爷爷最后因为胃溃疡紧急送医,在医院住了不到一周就离开人世。后来听大堂哥说爷爷的胃已经糜烂,没有办法做手术修补,之前从未听他喊病叫苦,也不知道他是靠着什么忍受这些疼痛的。爷爷一米八几,高大魁梧,老了也是硬着脊梁走路,没有弯过腰,也没有拄过拐杖。

爷爷去世的时候正是零三年四月非典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土葬改革抓典型最严紧的时候。一方面老人们还都秉持着“入土为安”的思想;另一方面当时这些改革地区也没有提供一套完善的丧葬服务,只是要求所有离世人员必须火化,所以有老人去世的人家不再像以前大操大办,只能深夜在自家责任田里偷偷挖坑卖掉,那时还产生了一个词语——“偷埋”。当然,坟茔是绝不能留的,以防他人举报。当时,我正在外地读书,家里人为了不让我担心,就没有告诉我爷爷生病住院去世的消息,直到放暑假回家我才知晓。

回到家次日便与姑姑、大伯和爸爸去祭拜爷爷,躺着爷爷的棺木就埋在田地里,远远望去,这两米见方的土地看不出与别处有什么区别,但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这里已经有了凹陷,上边的玉米苗相对周围也长得比较孱弱。大伯说这是阴气太重了。我们简单行了跪拜礼就起身了,没烧纸、没摆放祭品,怕引起注意。走的时候怕时间久了找不到,又找了石块做了记号。

爷爷就这样被悄悄埋到地下了。

那段时间,计划生育也抓得紧。有些生了女儿还想生儿子的就东躲西藏去生小孩。正处于更年期的妈妈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也很消沉,她觉得这个社会没救了。生要偷偷摸摸地生,死要偷偷摸摸地死,活着受了一辈子罪,死了也没有尊严,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便从老院里搬出来去儿子们家里轮流住。三年以后,奶奶也离开人世了。两个老人都活了八十多岁,算是喜丧。奶奶搬出去之后,老院便开始衰败,我后来从大门口路过,也没有再进去看一眼。这个院子被我大伯继承,后来又分给了二堂哥。二零一零年左右,二堂哥拆了这个宅基地上的所有,又盖了一栋阔气的小楼,老院便彻底地从村庄里消失了。

奶奶

爷爷是突然去世的,我们原本想着他能活九十多岁。奶奶是一点点腿脚不便、一点点器官退化、一点点丧失记忆,硬是将生命熬到了尽头。奶奶零六年五月去世,那年春节,亲戚们来探望她,她已经完全不认得人,耳朵也聋了,没办法和他们正常对话。亲戚一点都不避讳地在奶奶面前说看样子是活不过今年了。我还气恼他们怎么能这样说话,结果真的没熬过去。当时我正在外地准备一份很重要的报告,为了不耽误我,爸爸也不让家里人告诉我。

一直过了一周,爸爸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了,后事都料理好了,你不要着急回来,认真把报告写好。我当时很平静,也没有悲痛,只是像接受正常的消息一样说知道了。

对于爷爷的离世,我一开始就把它作为事实接受了。但是对于奶奶的离世,我的内心里一直没有接受,总觉得一回到家还能看见她。她并没有离开,仍旧活着。活在已经消失的地方,那个地方被永久地保留在记忆深处。我回忆她的时候,我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一个孩童,回到那个地方,又和她一起生活。

老院距离学校比较近,小学生六点钟就要上早读,天还没亮,所以在寒冷的冬天,我们都喜欢在奶奶家过夜。有时候,奶奶的那张不到两米宽的床上可以挤满三个小孩连同一个老人。怕我们冷,奶奶总是把我们的手脚放在她的肚子上取暖。夜里小便,也不让我们下床,而是把尿壶放在床上,让我们不用钻出被窝就能解决。睡觉的时候把棉衣棉裤放在煤火台上烘烤,早晨起床可以暖暖和和地穿上。她时刻关注我们在学校的动态,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赶过去看一看。见学校老师从家门口路过,必定会拉住详细打听她的孩子们的学习成绩。需要动手做的道具和玩具,也会帮我们细致地完成。数数的小棒、游戏的沙包和毽子,哪一样拿到学校都能获得赞誉声。

奶奶是勤劳、热情、乐观、和善的农村妇女。早些年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又帮忙把九个孙子孙女拉扯大。从不说谁的是非,一点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所有的孩子在她眼里都是一样,公平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爱。奶奶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其他信仰,所遵循的都是自己的本意和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她没留给我们什么做人的大道理,我们所怀念的是她做过的那些事。

奶奶老了,得了老年痴呆症,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站在她面前,她有时也想不起我是谁。要是想起了我是谁,便一直叫我的名字。姑姑也说她能把人叫得心慌。奶奶不仅记性变得特别差,性格也变了。白天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很贪食,什么都想吃,硬的,消化不了的也要吃,说也不行。我妈说她现在就是个老小孩儿。她以前不这样的,无论得了什么好吃的,总是留给她的孩儿们。晚上睡觉的时候,脾气也变坏了,总是说梦话,像是和人吵架,也听不清楚她在骂什么。

奶奶在世的时候,在她的张罗下,我们是个大家子,逢年过节,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奶奶去世以后,这个大家子就开始散了,再难聚合在一起。

奶奶三周年的时候,大伯和爸爸将爷爷奶奶的尸骨重新火化,合葬在一起,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他们能为父母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出生的村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