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

如果我是一片云,谁可为风?

第一次见到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她的课桌左上角,用黑色中性笔重重地描过,摸上去有明显的凹痕。我猜测着写下这句话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指的主人,一定因为凝注而目光玲珑。

但谁知道呢?也许是一个上嘴唇留着青春第一期软软胡子的男生,在不想听的课上,用反复的描画来打发无聊的空虚。

当我第一次走上讲台,望着教室里几十双眼睛,我把教案教材放在讲台上,看到讲台上贴了一张座次表,于是看到了她的名字:夏雪菲。

自我介绍苍白无力,第一节课支离破碎。中间我叫起她回答问题,她只是礼貌性地站起来,也不看我,摇着头说不会。我忍着失望,叫她坐下。继续我也不知道的课程。

好吧,闻名不要见面。写了一手好诗的班婕姝脑门儿贼大,同样写出惊世之作的司马相如一副乌龟的脖子。我倒很后悔叫她起来了。

接下来的学校生活重复着教室、宿舍、食堂的周而复始。唯一能够给我带来美好感受的只有读书。食堂里的饭永远是河捞面,时间长了面对一碗的河捞面就像看到一碗的白蛆。菜永远是炒西葫芦,飘着几星油花算作点缀。于是我就往面里多加油辣椒,吃得多了,爆发出满口的口疮,日日磨人。

一日中午,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正昏昏欲睡,听到了敲门声。一会儿,夏雪菲走进来。她不看我,低着头看着地面,不说话。

我问她有什么事。

她只是抬头看了一下我,又低下了头。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很旧的白运动鞋,边上已经磨了漆,露出灰黑的底子。校服的蓝裤子有点儿短了,露出一小块白色的袜子。我又问了一句。

“老师,我想借一本书,回去看。”她这才说,特别把“一本”咬得很重,好像如果说“两本”就会遭到我的拒绝一样。而且,她们这里说话时“shi”和“si”不分,说“书”往往说成了“瑟”。

于是我给她找书,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递给她。

周六中午,后勤主任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到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还没有出去看看。学校坐落在一个山沟里,两山夹着,后勤主任经常说这是“屁股沟,光秃秃地连根草都不长”。我高兴地答应了,跟着他上了车。

五菱面包车里已经塞满了学生。我回头看看,很多不认识。后勤主任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一哆嗦,晃了几下,就上了公路。十几分钟后,山角处突然出现了一片蓝色,接着这片蓝色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竟然是一片大湖!我的无聊的眼睛被它牢牢抓住。后勤主任看到了我的神情,就问我:“想不想下去看看?”我急忙点点头。车下了公路,在土路上摇晃了一阵,停了。

好大的湖!因为整日里看到的都是单调的黄色,一下子置身在这么一片蓝色的湖水边,就异常的兴奋。湖水从脚下铺展开去,远处接着蓝天。微波刷着岸边的青石,柔婉低吟。我几乎想要纵身跳进它中去了。

看了一会儿,我们又开始出发了。

过了湖,车外的景色开始变化了。原先的黄土山变成了绿色,越往前走,颜色越深,逐渐分出许多绿的层次。山的线条也不再缓慢柔软,而是刚硬峭拔,像插在地上的青铜剑,蒙着岁月的绿锈。我惊叹不已,诧异这黄土高原的太行山间,竟然有这么美丽的风景。

一路上,不断地有学生下车,车里就渐渐地空阔起来。直到车里剩下三个学生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在大山里行驶了四个多小时了。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是夏雪菲。这时车开始爬坡,哼哼唧唧地。

爬到山顶,天已经黑了。终于看到了昏黄的灯光,车停在一堵泥墙外面,随着两声喇叭响,一个妇女出现在木栅栏后面。夏雪菲要请我们进去,后勤主任连连摆手,说天实在不早了。于是我们掉头下山。

到晚上八点多时,我们才找到一个饭馆。两人要了两碗面,抽着烟喝水闲话。很自然地,他说到了夏雪菲。

夏雪菲的母亲是南方人,嫁到这边来的。后来父亲在采石头时出了事,母亲又改嫁了现在的下煤窑的丈夫。家里穷,本来没钱出来念中学,可夏雪菲非要来。最后母亲也没有拗得过她。学校里全部免除了她的费用,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一路上说这里的风景美,可你不知道这里的人多穷。”后勤主任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路上的诗情画意是多么的可笑,就后悔起在湖边的耽搁了。如果我不要在湖边耽搁,她们可以早点儿回家的吧。

回来的路上,又路过那片湖。漆黑的山怀之中,它倒映着天光,于是呈现幽暗的蓝黑。我有些瞌睡了,朦胧之间,好像湖面有黑色的光在游动……

日子还在单调地延伸,上课,看书,有时就坐在校园的砖阶上发呆。初中的课没有多大的压力,于是我的空闲时间就很多。一天,我靠着花栏中的树看书,深秋的阳光暖暖地催人瞌睡,不知不觉手中的书就滑落在地。醒来后,发现我前面坐着四五个人,都是我的学生。我有些不好意思,要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大衣。

她们见我醒来,都嘻嘻地笑着。这个说大衣是后勤主任送来的,那个说我睡了一节课了,还有问我为什么从城市里到这里教学了,只有她不说话,拿着我刚才读得书看。

我无法一下子回答这些问题,起身把大衣卷起来,活动几下腿脚,催她们回去上课。她们立刻笑起来,我才发觉忘了今天下午不上课。于是就又坐下来。

“老师,你给我们讲讲吧。”夏雪菲晃晃手里的书。

“反正也没事。”我接过她手里的书。

川端康成的《雪国》我已经读了好多遍了,驹子和叶子的美丽一如冬天湖面如丝的轻雾,总是引起无名的忧郁和深沉的隐痛。

“一个下雪的冬日,一个叫岛村的男子,坐火车到了冰封雪裹的雪国,在车上他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个姑娘叫叶子……”

文字的想象,把我拉到了雪花覆盖下的日本北国,仿佛看到叶子冬藕似的手臂从宽大的和服袖子里钻出来,伸出车窗外冲隧道值班挥舞着。她的声音甜美得像童年时的白雪,静默时如冬雪中寂寂的松树……美,也许是“哀”的美才能动人心魄吧。就像扑火而去的蛾,辞枝飘摇的叶,必然,陨落,消亡,就像林黛玉的葬花,杜十娘的赴水,都是这种美的表现,日本《木隐遗书》中写到:武士之道的美,就像叶子的凋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改变的命运……

到天黑饭时,岛村和叶子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食堂里的哨声尖啸起来,她们不管,非要继续讲。我只好答应她们以后。于是,我们都到食堂里去。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学生们身体里的青春气息都活跃起来。他们在校园里追逐打闹,把雪团向任何目标投射,有的被按在地上往脖子里灌雪。我身上也被打中了几次,袖着手,站在一旁看。

夏雪菲一改往日的沉静,也与其他人追逐打雪仗,接着就被按倒在地了。她在地上打着滚儿,哈哈地笑着,把一个准备给她灌雪的女生也拉倒在地,两个人于是抱着滚在一起。她俩身边的其他人,就一起向她俩扔雪,几乎要把她俩埋起来了。等她俩站起来时,就成了两个雪人。这时候,她发现了我。

“老师,我们一块儿玩。”她跑过来,拉我的袖子。我伸手去挡,她就拉住了我的手,用力往场中拽。我还未来得及挣脱,其他人已经涌过来,先是雪团攒射,接着就有人把我扑倒在地,连着把她也拉倒了,更多的雪向我们倒来。

等我们站起来时,她先笑得弯了腰。于是她头发里的雪粒就纷纷而落。

等我回到宿舍换衣服时,这才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我的牛仔裤屁股那里一处破了。

我出门时只带着一条裤子,前些日子已经发现牛仔裤屁股部位已经磨得很薄,不想今天这一闹,把它撕裂了。工资还没有发,我又不会补衣服。就找了针线,胡乱地在破口处来来回回拉了几针,算是补住了。在火炉边把他烤干,就又穿上,只祈祷别人发现不了,也祈祷它不要再扩大。

这担心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冲淡了:我带的班在县区统考中拿了第一,校长狠狠地表扬了我,董事长叫我到他家吃饭,我把消息告诉学生们,教室里立刻欢呼雀跃。那个下午的课,后来,他们不让讲课文了,接着讲《雪国》,于是我把课本一扔,讲起了叶子。

故事在一片妖艳的火灾中结束,叶子死了。沉默了一会儿,我上了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

如果美一定会消陨,何必要来?

他们看着我和黑板,不说话。

当校园里的第一朵兰花花开放的时候,春天来了。(这个故事写得想哭)

(抽了两颗烟,继续)我手指间捏着一朵蓝格莹莹的兰花花,走在去教室的路上。进了教室,把花放在讲台上,就开始讲课。讲完,我又捏起那朵花,准备往外走。

“老师,这是雪菲给你的。”身后的声音制止了我的脚步。

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打开,是我的牛仔裤。我这才发现这一次夏雪菲没有来。

我走到她的课桌旁,用手指划过桌面,桌面上的凹痕清晰深刻。我转身抱着包裹走出来,回到了宿舍。

我不确定是不是很早她就注意到了我裤子上的破洞,上周临回的时候,她来还书,临出门回身说:“老师,你的裤子破了,我让我妈妈给你补补吧。”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拒绝了。她仍然坚持着,于是我只好让她出去,把裤子换下来。她进来后,红了脸,把我的裤子叠好,说:“一个人不容易。”就小跑去了。

这句话几乎让我落泪,漂泊中的艰辛历历如昨,难以言说……

我打开裤子,立刻惊呆了。破口已经补好,几乎难以看出。我知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缝补技艺,叫“织补”。就是把破口周围的经纬线挑开,然后把破口周围的经纬线也挑开,按照经纬线的分布,把要补的布片织进去。这种补法,不仅耗时长,要细心,更重要的是需要藏无数的线头,引无数的经纬。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技艺,《明史》中记载崇祯皇帝的龙袍破了,就是采用的这种方法。想不到,现在却亲眼目睹了这种技艺的风采了,我几乎要等不及要见她了。

但她一周都没有来,到了桑葚都开始黑甜的时候,还是没有来,

有几次,和后勤主任说好了去去她家,但当时我已经接过教务主任的任务,已经没有时间了。

等蝉声纠缠的时候,一个中午,后勤主任找到了我,问:想不想走走?

当然想。我说。

于是他发动了车,开上了公路。一路向大湖的方向驶去。到了湖边,我俩坐在湖边的青石上。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眯缝着眼,望着远方。远处,有云如丝如缕。

“你问过我好几次,我都没有说。”他看看我,吸了一口,“夏雪菲。”他最后强调。

我停止了抽烟。

他指指湖水:“她死了,就在这儿。”

死?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其他人也不说?

这么大的事,学校里知道的就几个人,怎么敢声张?

为什么?

不知道。他慢慢地说。

有说是她自杀的,也有说是她玩水掉下去的。我猜测,和她家里有关系。她其实从几岁就许了人家了,过完年后,她的后爸也堵在煤窑下了,她妈妈没法,就要把她嫁出去。我猜,和这事儿有关系。

他说完了,抽烟。

我知道现在农村还有“指腹为婚”的遗存,但怎么也想不到竟与她有关系。一下子,就蒙在了那里。

临走的前一天,我走到了湖边。我知道自己是来看她,但为什么要来,却又说不明白。就坐在湖边沉默。

我想起有一次问她为什么一定要考出去,她没有回答,紧抿的嘴角让我不能继续问下去,

我想起她有一次盯着我追问:你为什么来这里?我给她讲了我的空虚,我的流浪,以及我也不明白的追寻,

我想起有一次她幽幽地自语:也许,定格了的美才是最终的美……

我把《雪国》一页页撕开,撕碎,撒向湖面,看着这些破碎的美丽随波荡漾,渐渐开散。把整本书撕碎了,我就静静地望着湖面。

我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但我会记得这片湖水中,有一个姑娘,她叫——

夏雪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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