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朋友圈的初雪刷了半个月后,汀城终于迎来的第一场雪。
“还不起床,迟到小心木子打死你。”王路给我发语音,她还和高中一样,风风火火。
不得不说,似玉这小子真会挑日子,选在初雪这一天,够浪漫,新娘子可真幸福。
似玉这名字是王路取的。王路是我高一同桌,学国画,初见似玉即啧啧称奇:“星目墨眉,如花似玉”。本来想叫墨玉的,结果似玉觉得太妓院太风尘宁死不屈。
作为学霸,他曾设法用无偿补课,免费做笔记,考试扔小抄等种种手段尝试让我们改口叫他李帅,我和王路坚定不移地贯彻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似玉是班上的头牌。他坐我前面,经常有女生悄悄往我抽屉里塞零食要跟我换座位。后来,我制订租赁协议,课间一根棒棒糖,晚自习一杯大茶杯,如果是周六周日,翻倍。门庭若市,财源滚滚。
但他坐怀不乱,默默把所有打着请教功课大旗乘机接近他的女生都转化成好学生。我一直觉得当年我们班高考成绩力拔头筹,他居功至伟。就在众女纷纷猜测他的性取向时,班上来了一个似玉的初中同学,在他欲说还休的描述中,我们得知他早已经芳心暗许,暗恋初一的班花程玉环。
众女纷纷退隐,我的生意一落千丈。
就在我弹尽粮绝绞尽脑汁开拓财路之时,元旦晚会来了。
以前的元旦晚会都是诗朗诵或者合唱一首团结就是力量,但文艺委员王路作为艺术生,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普通和雷同。她找班主任聊了整整三小时的尼采梵高哥白尼贝多芬,最后班主任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虚弱地点头答应让她编排一个校园华尔兹。
华尔兹是一男一女搭配的,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们一边将高考练习册往上再堆两层漫过头顶,一边暗渡陈仓偷偷给王路塞纸条指定牵手对象。
我给王路支招,按众人进贡的银子选人,一时配对工作如火如荼。
这时,乖乖生木子异军突起,她是我们班语文课代表,正面狂草“一学期语文作业免交”,背面“似玉”二字正楷加粗。
我和王路埋头抚掌大乐,觉得这交易地利人和。
我在高中校门口和王路碰面,三年没见,她变得更漂亮了。
你穿这么素干嘛,跟参加葬礼一样,小心木子杀死你!她重重地拍我的肩膀。
你穿这么红火干嘛,想跟新娘子抢风头啊,小心木子打你!我回敬。
真好,再久没见两人也没有生疏。
讲起当年的风光历史,我们都禁不住大笑,旁边穿着校服的一中学生不住对我们侧目,当对视时又特别有礼貌地微笑着。一中的校服每一届都一样,蓝白相见,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排练时间是晚自习第二节课。初次排练,我作为副导演站在旁边监工。
“好,现在男生弯腰,后退一步,伸出右手,女生前进一步,轻轻把手搭在男生手上。”王路在台上做示范。
隔着3米,我都能听到木子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手搭上了。
“木子姐,我发现了一件事……”似玉摸着木子的手若有所思。
“嗯,什么?”木子低着头一脸娇羞,原本醒目的高原红又更红了几分。
“你的右手好像有一个茧……”似玉的语气就像分析云贵高原的地貌状况一样带着求知欲。
没跳过舞的木子在音乐前像个木偶,老慢半个点,一晚下来,似玉的白球鞋被踩满黑鞋印。
“要不然我还是退出吧……”木子说。
我和王路誓死拒绝,给似玉和她另起小灶每天多排半小时。木子进步神速,每个动作练得跟默写《蜀道难》一样娴熟。
似玉啧啧称奇。只有我和王路知道原因,我们在一个宿舍,有一天半夜我被尿憋醒起来不敢去上厕所,和同样被尿憋醒的王路一起去,推开门看到水池边一个黑影手舞足蹈。月黑风高,我和王路吓得只顾尿裤子忘了尖叫。由于关乎双方的名节,我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元旦晚会结束,木子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你不是在学生会么,能不能帮我拷这段视频?”说着塞给我一个mp4。
拷好视频把mp4还给她前,我不小心点开了一个音频,传来似玉的声音,应该是历史课上录的,正在回答君主立宪制的利弊。再往下,除了课堂发言外,还有木子向似玉请教问题时的对话。
长长的对话躺在列表,像一个个坐标。原点是一张水墨画般的脸。
我们学校的习俗是周六用来考试,但那天人人无心备考,据可靠消息称,似玉的暗恋对象程玉环当天要来汀中玩,大家一边装着翻书一边偷偷朝窗户外瞄。
怎么评价那个女生呢。程英陆无双初见小龙女,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郭襄呆呆地说:“杨大嫂,你真美。”所有人都盯着她那张精致的脸,而木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白皙修长的手上,一直被高原红侵占的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思绪漂浮到这里,听到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两个学生正在讨论晚上的补课。
我和王路相视一笑,我们那时也补课。周六晚上,似玉会给班上几个数学和地理差的人开小灶,在实验室。程玉环来的那天下午,似玉和她一起离开学校缺席考试,大家心照不宣,都认为晚上的补课肯定取消了。
晚上8点,电话响起。
“快点过来上课啊!”木子在那头喊。
声音里夹着三分欣喜外加七分期待。我和王路立刻扔下小说往实验室赶。
打开门,似玉抱着木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和王璐对望一眼,兴奋起来,难道木子色诱成功?
“快把他拉开,我要窒息了!”木子朝我们喊。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似玉拉开,他嘟囔两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木子喘两口粗气,说自己正做着作业,似玉闯进来说上课。
结果讲着讲着突然开始大哭。原来程玉环跟男朋友分手了心情不好大醉后大哭,看着女神为另一个男的喝得烂醉,似玉想起了多年凄惨的暗恋兼明恋史,亦大醉。
后来似玉顶着500度的视力质问木子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继而有了我们进来时见到的那一幕。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会来上课,大家都没来,万一他不来呢?”我问木子。
“万一他来呢?你看,这不就来了。如果今天没有人在,他该有多难过。”木子看向似玉。
我们把似玉送回宿舍,一路上,似玉时而看着木子,时而看着大树,泪眼朦胧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喜欢啊喜欢啊!”木子摸着500年的老樟树一脸严肃,“你看大树说很喜欢你啊。”
我们这件事缄口不语,但慢慢还是有消息传来。被众人捧在手心的程玉环,爱着把她踩到尘土里的渣男。
在这场爱情角逐里,所有人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每个人都望着前面的背影奔跑。每个人都希望前面那个人转身,可是,自己却怎样都不愿意做转身的那一个。
有人跑累了离开,有人转身和后面的人撞上,有人倾其一生也只能和影子擦肩而过。有人骂骂咧咧,有人灰心丧气,有人转身另找怀抱,有人走上高高的山巅。无处讨伐,只能归咎于命运。而木子是即使在命运的隧道里摔得鼻青脸肿也不愿离开的那一个。
高考结束,似玉北上。我以为木子会追随他的脚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留在省内一所大学。
似玉出发的那一天,木子拉着我去送他。在车站,似玉言辞闪烁,聊了一会,他说:“等会程玉环要来。”
“这样啊,还以为没人送你呢,早知道我就不送你啦。”木子笑着说,“对啦,我去买包餐巾纸。”
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那我也走啦,不打扰你们了”,我起身准备离开。
“那个,帮我把这个mp4给木子吧,高考完收拾东西的时候在书堆里看到的,估计是不小心落下了,一直忘记还给她。”似玉用食指推推眼镜,欲言又止。
“嗯,好的。”我接过随身听。往外走的时候,和程玉环擦肩而过,随身听摔在地上,一条裂缝横穿整个屏幕,像一道难看的伤疤。
后来似玉和程玉环在一起了,似玉的空间都是程玉环的照片。据说程玉环复读那年,似玉天天陪她聊天给她开导,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没有人有木子消息,听说我们毕业后不久,那棵500年的大樟树就被雷击中继而被砍掉了。
再后来,到了大三,我忙着实习,很少关注大家的消息。
一天,王路火急火燎打电话给我,说程玉环和别人在一起被发现了,对象是之前那个渣男,似玉把那男的打了,那男的闹到学校学校要开除似玉。
后来剧情突变,被打的渣男自己跟学校说是误会,学校就没有再处分似玉。
但似玉还是因为这件事的打击意志消沉。
消失了很久的木子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她去了北京实习,就在似玉的学校附近。我们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故事,反正年底同学聚会的时候,他们两双双登场。
似玉没有了读书时的少年锐气,取而代之的是我所不熟悉的沉着冷静,甚至带着一点淡漠。而木子依旧是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女生,尤其是在似玉身边的时候,但是却神采奕奕,眼睛里涌动着光芒。
“没想到最后和似玉在一起的真是木子,真佩服她啊。”王路趴在桌子上,隔着酒杯眼神朦胧。
“是啊,真没想到。”我轻轻碰她的杯子。
走到酒店门口,似玉和新娘子在门口迎接,才毕业两年,似玉的肚子就已经出来了,西装绷着有点滑稽。他看到我们出现,松了口气。
“沐籽,这是我高中同学。”似玉向新娘介绍我们。
“你们好,谢谢来参加我和李林的婚礼。”新娘很甜地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我的鼻子一酸,王路掐着我的手,也红了眼。
我们都快忘了似玉原名叫李林了,似玉似玉,我们总这样叫着,可是新娘子不知道有似玉这个名字的存在,她也不知道我们来参加的不是她和李林的婚礼,而是木子和似玉的婚礼。如果不是因为她叫沐籽,我们也不会出现在婚礼的现场。
似玉娶的不是那个木子。我们的木子叫李玉。
似玉和木子在大四那年分了手。
“我一直都知道他不爱我,有的只是感动,没有用的啊,只有感动。”他们两刚分手的时候,木子给我打电话。“我后面才知道,那个渣男之所以没有继续闹,是因为有一个女生去找了他,并给了他一大笔钱。似玉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我,可是我没有勇气澄清这个误会,那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不想失去他。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爱本来就是自私的。”
在电话里,我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当初为什么没有报北京的学校?”
“那时候想的是,远一点可能会少喜欢一点。而且也留个念想吧,知道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不会特意去找,那还不如隔开空间,这样起码可以少一点难过。后面发现没有用啊,即使隔得再远该想念还是会想念。”木子叹口气,马上又咯咯地笑着,“分手了也好,不然总担心要分手,现在好了,他自由了,终于可以去找他爱的人了。”
木子的生日是正月,她生日时我们几个同学刚好放假在家,于是商量着给她过生日。
晚上几个人提着蛋糕风风火火往她家里赶。她妈妈说她一早就骑电动车出门了,还以为早就和我们约好。
电话无人接听,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们把蛋糕放在桌上,插着23根蜡烛想给她一个惊喜。
等来的却是110的电话。
电动车翻下几十米的山崖。出事地点离木子家有十几公里,悲痛欲绝的木子母亲怎么也想不通木子为什么会去那里。
我和王路知道,那是去似玉家的路。
“我这几天老是睡不好,木子总是跑到我的梦里来跳华尔兹,转呀转呀,怎么叫她她都不停下。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她跟我说她要退出的时候,我同意了,而不是鼓励她,那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在灵堂,王路哭着问我。
而在我的梦里,喝醉了酒的木子一遍一遍地对我说:“随身听不要留着了,扔掉吧。我当初故意放到他书堆里的,谢谢你,一直没有还给我。”
木子,如果我一早就把随身听还给你,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墙上的木子一脸灿烂,那是十八岁的她,那年我们高一。无论是我的问题,还是王路的问题,她都没有回答。
新郎新娘开始敬酒,还没敬到我们这一桌我和王路已经有点醉了。
“你现在还会梦到木子吗?”王路问我。
“你呢?难道忘记过?”我又喝下一杯酒。
“当初是你给了那男的钱平息了事态对吧?”
“什么?”我一杯酒差点摔地上。
“我也去找过那男的,一听他描述我就知道是你。这些年小心翼翼,你也是过得真辛苦。”啤酒气泡争先恐后往上钻,然后无声破裂。
“程玉环和那个男的的照片是我匿名发给似玉的,我只是想让他们分手而已,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所以找到那男生,可是你先我一步了,于是我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这场绕圈奔跑的爱情里,有人竭力奔跑宁死都不愿出局,有人遭受挫折黯然退出,还有一种人,默默地站在圆圈外面,连加入到里面奔跑的勇气都没有,奔跑的人在意输赢,而不入局的人连谈论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这么多年,看着木子将单恋这个苦情角色扮演得如此入骨,有时自己都不懂到底希望她成功还是希望她放弃。很多时候,觉得木子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木子,我们都在一条平行线上望着一个人,只是她比我们勇敢,迈出了那一步。但终究谁更幸福,或者说谁更不幸,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木子去世后,我们几个人像约定好的一样,相互之间再也没有见过面。收到似玉的请帖的同时,我收到王路的电话。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木子快乐地对她说:“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这个梦我也做了,梦里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说完这句话就提起裙角跑远了,边跑边回头对我笑。
没人懂得新娘叫沐杍是不是巧合,我想似玉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为了这个名字我们决定出席。木子说,这是我们的婚礼。同时,也是我们青春的葬礼。一切,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
远处,似玉携着新娘一步步走过来。
耳边响起校园华尔兹的乐曲声,眼前出现褪色的画面,穿着白色运动鞋的少年,弯下腰后退一步,绅士地伸出了右手,两颊绯红的女生上前一步,轻轻把手搭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