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光影之四 烟火里的桂花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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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居住的小城，最美是清秋时节。南方的秋过于细腻绵长，北方的秋则过于粗犷匆忙，而小城的秋却是分外的清明温柔：草木青黄，空气温润。

秋一天天地走近，天渐渐高远了，风慢慢清凉了。天是极浅淡的蓝，云是极纯净的白，山是极清瘦的秀，水是极澄澈的清⋯⋯枯荷斑驳静美，虫唱稀落清悦，偶尔几声寒蝉嘶鸣。

小城的秋是沉甸甸的丰收的日子，满仓的稻谷，香甜的玉米，粉甜的山芋，火红的柿子，金黄的甘橘⋯收获过的田野安静空旷，原野的空气干净清甜。最让人神往的莫过于白荡湖的大闸蟹，十月正当时，膏脂肥嫩，蟹黄灿灿，蟹肉鲜甜。

秋实甚喜，我却偏爱那三秋桂子，满城飘香，给小城添了一场视觉与嗅觉的盛宴。仿佛是蓄积了太久的热情，一朝喷发。那小小的黄花，簇拥着，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密密匝匝的充满了生机，拥挤着，欢笑着。放眼望去，在秋阳下，如同一幅幅黄金碧玉镶嵌的油画。桂花香浓而不烈，远处闻香，近前细嗅又似无味。只待风过，那样绵柔软糯的香，丝丝缕缕，即使你无心寻觅，总会在这最好的光景里，与你不期而遇，无声无息、泌入心脾，胜过世间最昂贵的香水。

人闲桂花落，最相宜的便是拣一个眉月清浅的夜，安静地走过桂花小径，月影婆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无需看清她的容颜，不经意间飘落的桂花点点，沾在发梢衣襟。仿佛沐浴了一场香雪桂雨，人与花心也已是各自芬芳，大体算领略了桂子闲落月下的韵味吧。

其实儿时的我谈不上多喜欢桂花，那时候也很少有人家种植这种既无颜值也不实用的植物。孩子们喜欢桃花红杏花粉石榴如火的那份艳丽热闹，更喜花谢后那满枝桠的果实，桂花甚至比不上那一把嫩生生的茅草根。我的父亲却是在瓦缸里种了一株桂花，每年中秋时节总是挤满一树米粒似的小黄花，确实没有多少“艳色惊群木”之叹，贫寒的岁月里，母亲也从没有闲情闲暇去收集桂花，制作什么糖桂花、桂花酒之类，不能作菜当饭的玩意儿。这一树桂花只在秋去春来间，守着人间烟火，细细碎碎地开着，独自生香，安静地飘零成泥。

许是家贫，许是不甚得宠，少女时代的我孤独而清傲，自然瞧不上桂花这般俗世中极普通俗气的香味与模样。我心里自是偏爱莲的高洁，菊的隐逸，梅的冷傲。

在一轮轮的花香袭人中，我走进了青葱美好的校园时光。走在桂花树斑驳绰约的影子下，石阶洒满摇落的桂花，微风轻拂，香远溢清。有时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翻几页书，或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芬芳与墨香，倾听着桂花打落在纸页上，内心格外宁静。

我走进了我工作的医院，在这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每天上演着与病魔的争夺战，承受着人世间的冷暖悲欢，心神俱疲。同样的是这一院的桂花，以无处不在的温暖甜蜜芬芳，熨贴滋养着医者患者焦虑惶恐的心田。

我走在小城的清秋里，街头巷尾笼罩在桂花馥郁的清香里，行人都如我般的放慢脚步，满脸的甜蜜与陶醉。爱人的肩上，孩子的衣襟，老人的银发间，飘落了细碎的金黄、丹红的小花朵。

我走在记忆深处，捜寻那一日日里累积的桂花印象。红楼里且不说宝玉花香袭人知昼暖的多情，黛玉蟾宫折桂之戏言，更有贾母月下赏桂听笛之清雅，当然最馋那一瓶木樨清露，一碟藕粉桂花糖糕。尤喜张爱玲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引用炎樱的话，“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那份桂花盛开时节的诗意与热烈。年岁渐长，我渐渐爱上了桂花那份“恬淡含蓄不张扬，慢条斯理地在空气里递着脉脉甜香……”

我走在逝去的流年中，愈发想念父亲亲手植下的那棵桂花。桂花一年年长高，花愈繁盛芬芳，光景一日日宽裕，母亲终于有了闲心，季季采摘了充足的桂花，洗净酿干，这样一年四季都有了桂花香甜的滋味。随着我们相继成家，为了帮衬我们，父母卖了老屋，把那棵老桂花连同瓦缸一起搬到我楼下的草坪上，精心修剪浇水施肥，老树却日益衰败，花愈开愈稀，我的女儿却被父亲调养得如粉嫩纯美的小天使。父亲走了，那株桂花无论我如何伺弄，还是回天乏力，永远陪伴着老父亲，在天国里吐着甜蜜的芬芳。

父亲走后不久的那个秋天里，我们去寺院给他做了一场法事，说是超度亡灵，也说不清是渡人渡己。低头在佛前焚香，高香的气息慢慢升腾起来，揉和着满院的桂香。那日细雨霏霏，桂花满地，听钟声悠远，听梵音袅袅，隔着一缕缕轻烟，看见父亲安静温暖的笑意，桂花开得正好⋯⋯

细细思量，桂花的香是温暖、甜蜜与烟火的，不媚不娇，以袭人、醉人的姿态行走在乡野院落，街头巷尾，淡了清秋萧索枯寂之意。这样甜蜜、温暖的芬芳，总让人念起：老父亲的桂花树，老母亲的桂花汤圆、桂花年糕、糖桂花，小城里行走在桂花树下微笑的人们，渐渐康复的病人细嗅其香时的安详惬意⋯⋯

我也在每个丹桂飘香的季节里，学着母亲的样子，在桂花树下铺一块大大的棉被单，安静地守着一树花开，等待每一阵风起，摇落一地桂花，尝试着做了桂花糍粑和糖桂花，皆口齿留香。总想把这样美好甜美的滋味，保存得更久更远些。我也在岁岁花开花谢中，迎来了一个个新生命，也看尽了生离死别、世间百态。

秋日里，唯有这烟火中的素颜，这一缕缕桂香，漫过枝头，漫过小城，漫过心底，安然，美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