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站在透明的玻璃墙外，静静地凝望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头发稀疏且花白的男人，戴着耳机，像一阵不羁潇洒的风，在冰面上滑行旋转，时而挥舞双臂，像一只翩翩灵动的鸟，时而矮下身子，像是蓄势待发，时而在原地三百六十度旋转，像一个胜利归来的战士。接受来自四方的观摩与赞赏。
我痴痴不能回神，在心里暗暗思量，或许他曾是一个专业的滑冰运动员，所以行云流水，驾轻就熟。
在穿梭来去的年轻人都还在小心翼翼地、慢悠悠地、不敢稍稍放肆地在冰面上行走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悬念地，凭借一身的优雅自然，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他是否享受这种厚爱，是否沉浸在这种虚荣心当中洋洋得意是一回事，他值不值得笑纳这种青睐是另一回事。
时而跌倒在地的少年，和这个仿若御风而行的老人，让我仿佛勘破时间的咒语， 瞬间化身上帝视角，看到了人生的精致缩影。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规行矩步，亦步亦趋，生怕稍有差池，行差踏错，从此覆水难收，但仍然避免不了漏洞百出，然而幸亏我们还有吃一堑长一智，幡然醒悟的余地，后来我们变得越来越精明，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理性，也越来越从容，越来越顺意， 只可惜，我们的青春，再也回不去。
青春即便一次次犯错，一次次糊涂，一次次彷徨，一次次受伤，仍旧不改其美丽。
但是青春，除了青春，一无所有。
等我们经历了世事，尝到了人生苦乐参半，清凉温厚的况味，我们再难轻易上当受骗，或者陷入自欺欺人，自作自受的漩涡，这时候的我们，多了几分世故，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顺其自然的达观，少了几分孜孜以求的勉强。
人世运行的种种规则已经暗暗长成了骨骼，或者血肉，阴沉沉地深埋在我们的身体当中，却也正因为耳濡目染，切身体会，所以拥有跳脱的勇气和手段，反而不会轻易亦步亦趋地拘泥。
到了那个地步，一个人会得效忠与信服的，终究只能是自己，不是足下的冰面，不是脚上的冰鞋，更不是观众的目光和喝彩声，而是一个人，内心对自身的了解。
像是学习书法，最开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从一笔一划，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楷书起始，仿佛是中规中矩，故步自封的笨功夫，其实是缺之不得，行之有效的必要奠基，等到真正深谙了汉字的横竖撇捺，每一起承转合的窍门，再来尝试风流蕴藉的行书，甚至是潇洒疏狂的草书不迟。
到那一天，他的整个人，和他的手，和他手里的笔，和他笔下的墨，和纸，才真正地心神合一，水乳交融，而不是各自分离。
一笔一划的岁月，其实是修炼一个人和一支笔之间神交的灵性。
如果没有写楷书的那一步，一上场就龙飞凤舞，天马行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痴人说梦，因为那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一年前，我去哈尔滨，认识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年岁的手工艺人。那时候我需要采访他，为他写一篇不太程式化的文章。
在北京做过一年对外汉语老师的他，回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和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开办了一家手工木作坊——小小的房子，他们把墙壁涂成了明亮的黄色，在那里，他们制作木手镯，木伞柄，木笔身，木乐器，以及其它。
在那里，我制作了生平中第一个木戒指，虽然后来我不知将它遗落在了哪里。
我仍旧记得磋磨木材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说，自己不愿意被人称为木匠，因为木匠仿佛意味着遵循一种刻板的规则，服膺于一种被大众所检验的程序，而不能够发挥更多的创造性。
听着他诚恳的话，看着年轻的他们，我没有发表更多的看法。
但是后来，与东北林业大学的白老师谈天的时候，无意间谈到了这件事情，我们居然心心相印——
如果没有「匠人」这一步，如果没有对经验的循序渐进的积累与消化，所谓的「创新」，所谓的「艺术家」，都不过是捕风捉影，空中楼阁罢了。
首先得有根和本，然后才谈果与花。
又想到下午和大学同学通话，如今身为高中语文老师的他在电话里感叹说，现在的高中生，生活真的是无趣，我就跟他们提到你，提到你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去一个又一个远方，而且能够活出自己的风格。
我正想笑着揶揄他，你大学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自己先发制人，感叹道——
「不过以前，我可不就是这样。」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可不也就是这样——鼠目寸光，浑浑噩噩，不知人生为何物，只知道盲目地顾影自怜，愤世嫉俗。
幸而，人是会一步一步成长的，渐渐学会做梦，学会追梦，学会享受和奉献爱与慈悲，学会领略和承担自由的力量。
也正因为有过那么一段莽莽撞撞，摸爬滚打的岁月，我们才能够化茧成蝶，或者一步步靠近化茧成蝶，我们才懂得去追求和享受，岁月馈赠的累累硕果，才懂得去捍卫和珍重，心中那一分对自由与洒脱的向往。
没有那一段崎岖与阴暗，自然没有后来的随性与自得。
所以我依然会感激，茫茫前路里，那个彷徨而焦灼的自己，我依然会期待，漫漫来日里，一个更加笃定和柔韧的自己。
生命是一段充满规律性的时序，它以其广博的胸怀容许人跌倒损伤，容许人结痂痊愈，容许人一时七荤八素，也容许人终于柳暗花明，它容许人辛辛苦苦耕耘，也容许人坦坦荡荡收获。
所以一切的起承转合，峰回路转，要感激的是岁月，感激的是生命，以及，在有限的生涯里，在冷暖自知的生命里，那个始终砥砺前行。不肯放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