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C-1
入夏以来,小城一直在下雨,足足四个月。雨量保持每小时100毫米,不曾停歇。天地间茫茫一片,低洼的道路积水成渊,水不分昼夜流动在街道上,事实上已经没了昼夜。
城市停电四个月了,没有光线,人们如同丧失了灵魂,活着只因本能。缺少阳光照射的脸庞,泛着青白的颜色。城市停止了运作,不用上班,不用上学,没了消遣,时间的空白被持续的黑暗占据。
在大雨刚来的时刻,人们内心无比欢愉,像是漫长无边的生活起了涟漪,一种破坏的情绪油然而生,喃喃絮语都在谈论这突如其来的假期。一周后,大家的脸上生气渐去,泛起了的死寂的气息,内心一种暴怒喷涌出来,像是忽然丧失了味觉,是的,再好的美食也是无味。男人们把自己的女人推到在床上,不分日夜地做爱,身体渐渐像是泡水的肉,没有线条,只有一种建筑的面积,不断膨胀,如同欲望,那种被文明压制的兽的习性膨胀了。女人们已经失去了快乐,子宫在夜里会告诉她们,我们已经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那些精子进来就是死亡。
那个城市,在四个月的雨水里,灰白的天空下,无数个暗黑的房间,一个个盒子,全然没有生命,死亡从内部扩散开来。城市终于腐臭了。
C-2
他是在雨后的一个月走出房间的,站在露台上,看着漫天雨,潺潺流水。这路上原是有 八棵桂花树,现被雨水浸泡的根已经翻出了泥土,像是一只将死的鱼浮在水面。
他内心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他脱去全身的衣服,站在露台,纵身跃下,哗啦,进了水。
他原以为,这雨水必是冰冷无比的,殊知却如斯温暖,温暖的像极了一个拥抱。
他往前游,经过那八棵桂花树,再往前一点,原来那是一个教堂,透过蒂凡尼的五色玻璃,他看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那怜悯的眼睛低垂,仿佛在流出眼泪。他心想,这无边无际的水,身体里已经没有干燥的地方了。
就在这一瞬,一个响雷,他感到了寒冷。耶稣抬了头,一双眼睛竟是棕色的,透彻的棕色,如同玻璃一般,往西看去,远远的,一幢城市最高的建筑,没了灯光,荒芜了的大厦,超过100层。
他回身,想,也许,今天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仿佛是清晨,他醒来。昨天从水里回来,是怎么回来的呢?
应该是到了二楼的楼梯间,赤裸的走上九楼。他一惊,自己从九楼跳入水中,竟然毫发无损,一种成功的快乐在心里膨胀了,多么喜悦的事情啊!他赤裸身体在房间走动,简直要欢呼出声。蓦然,他发现,声音从喉咙丧失了,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语言在味觉失去后的七天,悄然离开身体。
他颤栗,坐在地上,这寒冷的潮湿的世界啊,没有了边际的雨水。洗刷了什么呢?耶稣那棕色的玻璃眼珠看着这个世界,充满怜悯的爱。他把头埋进膝盖里,泪水竟然流了下来。
下午他再次出门了,水已经涨到了三楼的高度。
在水里,他缓缓前行,再次来到那个教堂,这次,他看到了另一个塑像,是玛利亚。
她蓝色的袍子,在水里浸润着,水就在她胸口以下,蒂凡尼的五色玻璃,一点天光倒影在她脸庞,那圣洁的脸庞。他看着痴了,就像忽然听见了天使的歌声,温暖自内心流淌出来。他忽然觉得一种心理的高潮要将他淹没了,那种快感是灵魂极乐的爽快,无法言喻的。就在玛利亚的塑像前,他得到了第一次高潮。
玛利亚忽然张开眼睛,定定看着他,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蛾摩拉。声音就离开了他的耳朵,他失去了听觉。
C-3
当雨下了一个月后,人们已经没有吃食的欲望了,男人只想着要跟女人做爱,那无边无际的极乐,只有这种暴烈的方式才能唤起一点生活的感觉。
这样浓缩的欲望,忽然就想打开了一扇门,从此天堂离开了人间。城市滋生出很多让人无法料想的事情,比如说犯罪。
他决定再次出门,尽管他一惊没了味觉、听觉和语言。
这次他没有再去教堂,事实上,教堂只剩下一个尖顶了。他忽然想去那个摩天大厦看看。
远远看着,大厦也许被水浸泡太久,根基松散了,有一些倾斜着。
水已经漫到了五楼以上,他出去越来越方便了,每一次,他跳落,经过一层层的房子,他看到里面的人已经都是赤裸着身体了。
C-4
他遇到他是在一次外出时,他意外发现原来不知他一个,他们相遇在小城的摩天大厦前,那里原来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每到盛夏初秋,桂花盛开之时,金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如同急金雨。
他与他的遇见,在他回味之时,是每每感到震撼的。那天,灰色的天幕下,雨水如直线射下,打在他的身上,微疼,水弥漫他的脸庞,一个响雷,照亮了前方的桂花树,于是,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
那一刻,他和他的眼睛对视,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去啊!
他恢复了听觉,那久违的声音从耳道,经过鼓膜,一丝丝钻入脑中。
然后,他们就爬上了桂花树,坐在尚未淹没的枝干上,他甚至看到流萤在飞舞。
他第一次重新讲起自己的名字,林林。
他说,莫莫。
莫莫:你已经出来多久了?
林林:这是我第十次出来。
然后他们经过了漫长的沉默,看着这座小城,事实上,他们都是外来者。
小城经过了两个月的雨水,几乎已经失去了轮廓,一切都在水里发涨了,一点一点的从边界逃离出去,像是压抑很很久的欲望,冲破了牢笼,像野兽一般,已经失去了章法,只为了逃离固有的藩篱。
他们在雨水中看着这个城市,灰色的天,墨色的地,颜色在这其中多么奢侈,以前曾经辉煌的商厦,只留下灰突突的一个外壳,那些光鲜亮丽的广告牌只有承载它们的躯体还露出一个角。
他们又是赤裸的身体,一切无遮无挡,雨水经过他们的脸庞,青春的身体,结实的腿,流线型的肌肉。
林林想起了那个教堂,五色的蒂凡尼玻璃,玻璃窗下的圣像,耶稣、玛利亚,他们在救赎谁?又在等谁救赎呢?水里浮沉着,被雨水洗刷,却怎么也去不掉那些岁月的痕迹,崩裂的痕迹像是眼泪划过,那透明的玻璃眸子里,像是饱含深情,一碰就碎裂的。
林林抬头看了一眼莫莫,莫莫正在看着他。
那一瞬,他们知道自己都曾经在那教堂下停留。林林忽然想起了那次莫名的高潮。
莫莫说话了,你认识玛丽吗?他也不等林林回答,继续说,玛丽是一个女孩,头发很长,天然卷曲,你知道吗?那把如同瀑布的头发下,她的眼睛像是夜晚的星……
莫莫又说,我认识她是在读书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在读小学,我曾经用单车载着她。他看一眼林林,你知道吗?那单车是紫色的凤凰牌。
莫莫回过头,那天,我们就在玉兰树下。
林林正准备开口,天上降下一道闪电。
莫莫垂下头,她死了。
林林问,谁?
玛丽,玛丽死了。
曼珠沙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