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长,大凡是从简单到复杂,从被动到自主的一个发展过程。童年,是一个人的全新生命的开始,所以儿童都自然地兴高采烈地接受这个世上的一切信息。童年也是人生最好奇的阶段- 任何一个发育正常的孩子,都会对很多在成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现象和事物惊叹不已。所以有“儿童最热爱生命”的说法(这个说法也或多或少地“印证”了“人之初,性本善”伦理观)。除了这个“纯真性”以外,儿童的另一面是体现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脆弱性”,所以他们需要得到成人的保护。随着人的成长,这个“简单”渐渐地变得“复杂”起来,这个“脆弱”也渐渐变得坚强起来,由此个性逐渐成熟,最终成为一个独立自主个体。这大约就是人的成长规律。
顺应这个自然性,人就会成长得健康,反之,就会出现扭曲的人格。扭曲的人格(“病态心理”)是复杂的和多样的,但本文将主要分析两种我个人认为在中国人中普遍存在的情况:在不该复杂的时候(童年)复杂,在该独立的时候(成年)不独立,即“成人儿童”
和“儿童成人”。
1。“成人儿童”。
“成人儿童”就是指那些在儿童时期就因各种原因或多或少地禀赋了成人人格的儿童。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1,儿童的“脆弱性”受到破坏;2,儿童的“单纯性”受到破坏。前者往往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儿童从被保护的对象变成了责任的承担者;后者是由于特殊的外界影响,儿童失去了本来的单纯性,出现一些像成年人的复杂心态(注1)。一个儿童如果在二者中具备一点,就可以被称为“成人儿童”,当然更不必说两者都具备的了(并且这两者也往往是携手并行的)。
造就“成人儿童”的因素是多方面的。第一种“成人儿童”-儿童不得不承担成人义务的情况,在经济贫困的条件下出现的最多。很多家庭因为家境贫困而不得不让未成年的孩子操持家务,甚至让他们当童工以补充家庭收入。所以我认为这种“成人儿童”在全世界都能找到很多例子,尤其在经济落后的国家中。第二种“成人儿童”- 儿童禀赋成人的复杂心态的这一情况,则不一定出现 - 或仅仅出现- 在经济境况窘迫的家庭中。因为,儿童的复杂心态并不只和物质条件有关,而是和他们所遇到的物质和精神环境的“复杂性”有关。我认为儿童的复杂心态多产生于在他们的基本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因为正是在这个时候,儿童对全新的世界的兴奋感才遭受到打击,大脑中才开始出现了“为什么”的问题。当然,适当的合理的“压制”,能够让儿童懂得一些责任感,懂得这个世界并不是万事都能如愿,但如果长期地压制儿童的一切合理愿望,儿童就会出现忧郁情绪,并开始把心思用在如何寻找一种一方面能够满足自己的需要,另一方面又能不遭受惩罚的方式上。这就是复杂心态的开始。
第一种“成人儿童” 在中国的存在不容分说地是很多的,他们主要存在于穷困家庭中。这样的例子太多,就不一一细述了,因为本文着重强调的,还不是中国的这种很明显的被经济状况所迫的“儿童成人”,而是那些生长在优裕的家境中看似健康却其实心理复杂的“成人儿童”。
如果说中国父母和其他国家的父母一样,有着对自己孩子的一份父母爱,但他们却普遍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即: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孩子进行“高压型”养育方式。这种方式具体地说,主要体现在一方面不满足孩子的纯真需要:比如无忧无虑的玩耍,游戏等等,另一方面给孩子灌输不符合他们年龄的技术和知识。中国父母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孩子如何提前地掌握超龄的技能和知识。本着把孩子培养成少年天才的目的,家长们你追我赶地剥夺孩子玩耍的时间,睡眠的时间,三五两下就把孩子折腾成少年老成,成天哭丧着脸,看不到半点幸福感。如果说和其他国家的孩子作比较,在中国孩子中看到的笑脸相对很少,此话决不是主观判断,而是客观事实。所以我认为我们中国存在着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成人儿童”:他们在人生中最需要快乐和轻松的时候,却被强加了一份苦闷和沉重。
我把这个现象归因于中国传统对后天教育的过份注重。作为中国传统思想主流的儒家文化,其育人之根本就在于“继承”和“教训”,因为儒家把古人(祖先)看成不可超越的膜拜对象。由此,“后天教育”基本成为中国人默认的唯一的育人方式(道家思想充满灵气,充满对自然天性的尊崇,但是道家并没有成为中国社会教育的主流思想)。正是这种把人生的一切成功都看成后天教育的结果的认识,导致了中国人特有的“灌输型”教育方式。而灌输型教育的后果,不但带给孩子一份超出他们承受能力的沉重,还在另一方面抹煞了人性中最珍贵的那一部分– 我们与生俱来的一些天性。而恰恰是这个天性,如直觉、激情等等,才是一个人在后天的生活中的精神健康和富于创造力的保障。所以我们中国从家庭到学校的高压教育,其实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弄巧成拙的方法,造就了一大批技术匠人,抹煞了人的创造力,更让愁眉苦脸的“成人儿童”在中国人中比比皆是。
2。“儿童成人”
“儿童成人”自然和“成人儿童”刚好相反:是指一个成年人具备未成年人的品格。这体现在1,性格过份天真;2,性格的极其被动性– 即缺乏自主的性格上。
本文一开始提到,人的生长,一是从简单到复杂,二是从被动到主动的发展过程。如果前者(从简单到复杂)出现障碍,会使一个成年人禀赋过份天真地性格。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但可能会导致为人处事中的一些不利,因为世界是复杂的。而“儿童成人”的第二种,即在成长中“从被动到自主的”这个过程中出现障碍,则会使人遭受多种负面影响,导致人生的不完整。为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要要搞清楚“自主”的重要性。“自主”,是指一个人在面对多种复杂现象的时候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从而导致相应的选择和行为。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从不懂得如何选择开始,到渐渐懂得如何自己做出判断,作出自己的选择,这个过程,就是人的成熟的过程。所以“自主”是人性成熟的最重要的标志。
人对自主的需要,还在于人是思想的动物这个事实。思想– 这个人区别于动物的最大特性,决定了我们在多种选择面前必定有自己的判断。所以有思想,就会有选择;有选择,才有自主;而有了自主,人才有自由。“自主”不但让人最终成为独立的人,还成为自由的人。所以不能感受“自主”的人,其实就是他人的奴隶,也就是没有真正享受过生命的人。
正因为懂得选择,成熟的人才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由此,越是自由的人,越有承担责任的可能性(注2)。中国的俗语:“大丈夫敢做敢当”,就是这个意思。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人做出错误的选择(做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事做错了事而把责任推给别人。一个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把所有的事- 好事坏事 - 都推给别人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心理未成熟的人。这样的人,不管他们的知识有多丰富,心态有多么复杂,他们仍然是在人格成长中的不健康的“儿童成人”。
“儿童成人”在任何一个文化中都存在,但在中国人中,我认为是一个相对普遍的现象。前面分析的第一种“儿童成人”的类型– 性格天真型,在中国并不普遍(中国社会恰恰是“复杂”的人太多),但第二种- 缺乏自主的人格的“儿童成人”,却非常普遍地存在着。之所以这样,我认为是因为和前面分析“成人儿童”是一样的原因:中国传统式的“高压灌输型”的教育方式。这种育人方式,无视儿童的自主需要,一切都由家长和教师做主,不给儿童以选择的机会,所以自然地,这些儿童就渐渐养成了一切都是被动接受的习惯。
习惯形成之后,这些“儿童成人”一方面懒于思索,万事不求胜解,另一方面,人生又有一种强烈的不满足感:一种不能自主地受压迫感。所以这样的人往往最缺乏自信,因为他们永远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是“被动”的。就拿很多中国人的例子来说,很多都有很好的学习才能,记忆能力也超强,成绩全优,但一旦面临多重选择,就优柔寡断,拿不出半点主意。所以,很多中国人不管有多高的学位,多少的财富,自信心仍然非常不足。
不自信的结果,还导致人在其他方面 - 诸如财富,地位等等- 的贪婪。因为他们往往认为,自己的一切不幸福感都来源于这些外在因素,所以他们拼命地攀比着,追求着。然而人的自信是来自于自身,而不是外在条件,所以这样的追求,因为不是“地方”,自然会如海水止渴,愈饮愈渴。
另外,从社会后果来看,正是这种的“儿童成人”的普遍存在,使中国人大多数只有充当“被别人领导”的料,任人宰割,使得中国社会在几千年中都冲不出专制的牢笼。
3。高压灌输型教育方式之不合理性
一个个体对压力的承受力,应该和年龄成正比,因为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上和心理上的能力也在增长(老年人的生理功能衰退,导致生理承受能力的下降,但心理的能力应该是更成熟的)。所以一个健康个体的健康发展,其实就是一个承受能力从弱到强的发展过程。人的教育,只有顺应这个自然过程,才能培养出健康的人。所以父母最重要的责任,首先就是保护孩子的纯真和脆弱,尽量满足孩子合理的需要,其次是在有机会时尽量给孩子以选择的机会,以护持孩子的独立意识的滋长。然而这两个最重要的方面,中国式的父母都很失败。中国式的父母,恰恰是一方面扼杀孩子的纯真,另一方面不给孩子以选择的机会,扼杀孩子的独立自主意识。
中国的学校教育体制,也刚好体现在和前面提到的自然规律相反的方面,在儿童还很脆弱的时候,压力很大(中小学的压力),等儿童渐渐长大,读到大学时,又一切都变得容易而轻松。这种和人的自然发展相对立的教育方式,和父母的家庭教育一起,一前一后,前呼后应,成功地在中国人中造就了大量的“成人儿童”和“儿童成人”。
4。“儿童成人”的大量存在造就了中国的病态社会
“成人儿童”与“儿童成人”两者之间在很多情况下也相互关联着:多数“儿童成人”都有这一番从小当“成人儿童”的经历。比如迈克尔·杰克逊。他从小被迫承受了儿童不可能承受的压力,所以他在成人期就成了一个为所欲为的“大儿童”,以满足自己对一份真正的童年的需要。中国人在成人中普遍存在的非自主性人格,更和“成人儿童”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童年是一个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段。
童年的不幸,必定影响着一个人一生的心理健康,因为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的成长几乎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太多的病态成人,又直接影响着一个社会的健康。所以大量的“成人儿童”必然导致大量的“儿童成人”,而大量的“儿童成人”必然导致病态的社会。
当然,大多数生活在其中的人可能并不觉得这个社会有什么不健康,因为当太多的“儿童成人”成为社会的“主流”,“病态”就成了“正常”。所以在中国社会中,从古到今都大家都习惯了一种“正常”的文化现象- 病态文艺:伤痕累累的文学,哀伤凄楚的艺术,更不必提凄凄惨惨的诗词歌赋。唱“哀”唱“衰”几乎是音乐的唯一功用。当代的流行歌曲,也充满了失恋,苦恋,失落感等等不健康的内容。
正是由于好多中国人从小就习惯了“被压迫”,“被剥夺”,他们才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受到人生的无奈,才如此认可社会的不公。民主在中国的迟迟不行,表层的原因自然是“制度”,但深层的的原因还在于人的“质量”:中国人口中大量的“儿童成人”,他们缺乏自主和承担责任的能力。所以,儿童教育,这个看似很小的问题,其实是中国社会一切问题的病根。中国社会,只有在改变了从家庭到学校的传统教育方式之后,才能培养健康人,才可最终有健康的社会出现。
注:
1,当然不是所有的体现在儿童身上的成人复杂性都是消极的。有些“小大人”也很可爱,就像有些具备儿童的单纯性的成人也很难得一样)
2,弗洛姆认为人有逃避自由的潜在心理动机,因为承担责任的可能性是在自由的情况下才出现。参见佛洛姆《逃避自由》。
2011/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