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鞅

郿县位于秦都栎阳以西,是秦国老世族的聚集县,号称“秦国第一县”。郿县以北有一大河,一望无际,奔流不息,人称“渭水”。渭水与泾河相接,泾河清澈,渭水浑浊,故有“泾渭分明”之说,但此时此刻,渭水河面竟泛起阵阵猩红。

河边,一人短褐麻衣,眉头紧锁,怔怔的望着河面。 

“苇杭,秦国这般行径,暴厉恣睢,丧尽天良。我立刻传书邓陵师兄,对秦国施以惩戒!”

苇杭转过头,看向怒发冲冠的师弟,冷静的说道:“阿远,此事必有隐情。待我等查清原委,再传书不迟。”

“一日之内刑杀七百余人,如此苛政酷刑,还能有何隐情?!”

苇杭一时语塞。几个时辰前,左庶长卫鞅在渭水刑场监刑,处决不徇新法之罪犯共计七百余。人头滚滚,血流满地,连渭水都被染红。他身为墨家弟子,若不制裁此等暴行,又何谈兼爱天下?若此事发生在别处,或者主刑者是别人,勿需师弟宋远提醒,他早已传书墨家总院了。

但既然是那个人主刑,他相信一定事出有因。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那句“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他一直铭记于心。

稍作思索,苇杭拿定主意,对宋远说道:“阿远,兹事体大,不可造次。到底是嬴渠梁草菅人命,还是卫鞅蒙蔽圣听,亦或二人狼狈为奸,目前尚不明朗。不如我们先探明真相,再将实情呈报总院。”

 

自渭水搭建刑场之日起,左庶长府门庭若市,刺促不休。大刑之后虽然冷清了许多,但仍然有不少官员出入,直至戌时才冷清下来。

就在府内寂静无声之时,一个蒙面人掠过墙头,直挺挺扎在中庭,高声喊道:“恶吏卫鞅,以变法之名行暴政之实,刑杀无辜百姓七百余,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一队护卫赶到,将蒙面人围住。护卫首领正欲问话,蒙面人却摸出一把短刀,先发制人,向护卫首领攻去。众护卫一拥而上,战成一团。

缠斗片刻,又有几队护卫赶到。蒙面人见势不妙,发力逼退众人,跃上墙头,喊道:“卫鞅,今日先留你狗命,来日再取!”随后几个纵身,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蒙面人喊话之时,另有一人悄悄摸进了内院,在卫鞅的书房外蹲下。

此人正是苇杭,他与宋远商定,由宋远引发骚乱,苇杭趁机潜入卫鞅书房,翻看书信奏折,查明渭水大刑的来龙去脉。

只是他没想到,书房内竟然有人。

“你看,此地北依高原,南临渭河,可整修官道直通函谷关。若于此地营造新都,日后大出函谷,定能畅行无碍!”

“鞅兄,新法尚不稳固,此时动议迁都,会不会操之过急?”

卫鞅居然还在屋内!

苇杭十分不解,宋远在前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卫鞅居然还泰然自若的呆在书房?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苇杭立刻闪入草丛中。只见一名护卫走到书房前,禀报了几句之后,房内出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护卫一同去了前院。

待二人走远,苇杭犹豫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走到书房门前,轻敲房门,说道:“左庶长可还记得濮阳的卖碳小童?”

屋内翻动书简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房门开了。门内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身穿白袍,鬓角微霜,面容有些疲态,但双眼炯炯有神。

虽然时隔多年,苇杭仍然一眼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卫鞅,可一时百感交集,竟无语凝噎。反而是卫鞅率先开口:“果真是苇杭兄弟!”他随即注意到苇杭脸色复杂,心念电转,想到苇杭的造访并未有人通报,立刻明白其不便之处,续道:“来,进屋说事。”

 

两人坐定,苇杭已经平复心境,说道:“世事无常,没想到当初的兵学士子,竟成为法家权臣。苇杭为鞅兄道喜!”

卫鞅笑道:“苇杭兄弟何以说我?当初的卖碳小童,摇身一变化作墨家政侠,卫鞅当为苇杭兄弟贺。”

苇杭一怔:“鞅兄已然看出我的来历?”

“墨家弟子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以自苦为极,天下尽知。苇杭兄弟尽显墨者本色也。”

“如此,鞅兄还邀我叙旧?”

卫鞅哈哈一笑:“往公处说,墨者兼爱天下,兴天下之利,为何要拒之门外?往私里说,当初濮阳偶遇,也曾患难与共。今日不期而遇,若非公事缠身,定要一醉方休。”

苇杭有些感慨:“鞅兄提起濮阳旧事,小弟不胜唏嘘。那日若非鞅兄出手相救,焉能有今日之苇杭?”

“何必如此见外!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那公子横行无忌,作恶多端,我若袖手旁观,如何立身于天地间。”说到这里,卫鞅顿了顿,叹道:“可惜我还是晚来一步,令堂…”

“鞅兄无需自责。诸侯连年混战,不修民政,以至奸佞当权,百姓涂炭。母亲横遭不测,亦人祸也,亦国祸也,亦天下祸也!”

“墨家倡导‘兼爱非攻,以利天下’,如此一来,苇杭兄弟入墨家,可谓水到渠成。”

“鞅兄曾主修兵学,为何会改修法家?其中因由,我却猜之不透。当年我们身陷囹圄之时,还听过鞅兄‘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之论。兵家大才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卫鞅脸色有些黯淡,沉默了片刻,说道:“苇杭兄弟,当初你愤而杀人,我曾说过…”

 “以杀去杀,虽杀可也!”苇杭立刻接道。

 “不错。那时候我坚持人性本善,市井流氓、纨绔公子皆为个例。后来官府审案,竟不察事实真相,但以爵论罪,我方知吏治之短,庙堂之远。而后身受牢狱之灾,听闻囚室之言,我终于明白…”

 

说到这里,卫鞅稍作停顿,看向苇杭,缓缓说道:“人性本恶!以法正之!” 

 

苇杭一惊,自孟子提出“性善论”以来,“人性本善”已成为公论。卫鞅这振聋发聩的“性恶论”,引发了苇杭的深思。

卫鞅又道:“苇杭兄弟想必已经听说了‘渭水大刑’,不知有何看法?”

苇杭回过神来,重整思绪,说道:“鞅兄为法家名士,依法执法定然无差。只是一日之内处决七百余人,是否太过严苛?”

卫鞅挺直身子,正襟危坐,说道:“法家治国,必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罪。若因人情事理而乱法,则守法之民揣揣不安,违法之人心存侥幸。至于行罚,重其轻者,则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故禁奸止过,莫若重刑。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卫鞅一席话,道尽法治精要,苇杭如当头棒喝,久久不语。

正当此时,书房外有人快步跑来,喊道:“鞅兄,那刺客是墨家弟子。他们定是将你的新法当作暴政,你要当心…咦?!”

话未说完,那人便推门而入,正是之前从书房出去的那个武官。武官看到书房内有一个陌生男子,心头警兆大起,正欲拔剑,卫鞅说道:“景监稍安勿躁,此人是我好友。”

苇杭见状,起身朝卫鞅行了一礼,说道:“鞅兄以诚相待,苇杭惭愧。鞅兄法治强国之志,我已知晓。渭水大刑一事,我回总院之后当痛陈厉害,打消师门的偏见。只是…”

“苇杭兄弟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只是秦国新法,必定会得罪秦国贵族,鞅兄可曾想过身后事?”

卫鞅淡淡一笑:“苇杭兄弟过虑了。卫鞅一心治国,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如此而已。”

苇杭长揖及地,说道:“鞅兄大公无私,苇杭拜服。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再和鞅兄痛饮。”

 

从左庶长府出来之后,苇杭在事前约定的地点见到宋远。宋远立刻问道:“苇杭,有何发现?”

苇杭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阿远,若有人冷面执法,毫无人情可言,于国而论是福是祸?”

宋远一愣,说道:“遑论是福是祸,这人一定特憋屈。”

苇杭本是随心而言随口一问,宋远的回答却让他心头一紧,叹道:“不但憋屈,还劳心劳神,难以善终,苦也。”

 

 

 

自孝公始,六世秦君恪守法治,是以政治清明,国力强盛。及至始皇,兵强马壮,府库充盈。扫六合,归一统,当其时也。

尔后十五载,庙堂腐朽,民怨沸腾,阿房宫火起,大厦崩于顷刻。

近日通览秦史,惑于何人灭秦,嬴政邪?赵高邪?项羽邪?六国遗民邪?寤寐思之,终不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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