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那场浩劫,是深埋在奶奶心里的噩梦。奶奶的一生坎坷,经历了很多时局动荡。但在她的心里刻下了最深伤疤的,是37年那个满是血腥味的黑夜。
今天是奶奶的三周年忌,在去墓地之前,我想先去一趟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在那里,埋葬着奶奶用一生去记挂的人们。
我的奶奶是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仅这一句,就可以想象出奶奶这一生过得何其艰辛。当我通过书籍影视,来了解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时,甚至我——一个从未经历过的人都感到绝望,感到悲愤,感到无边的怒气,从心灵深处的颤抖,蔓延至全身。而那一年,奶奶才12岁。
一个12岁的小姑娘,还来不及感受生活的美好,却偏偏遭遇这样的噩梦。生命还未赋予她坚强的承受风雨的心性,在把那个年代的浩劫降临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同时也把那比修罗场更惨无人寰的景象刻画在她的记忆里,纠缠了她的一生。
穷极一生,奶奶都没能逃离那场噩梦。
在南京大屠杀的遇难者名单墙上,刻着奶奶家人的名字。在进门靠左手边的墙上,右边倒数第四列,从上往下数第十行。上面刻着的“张润宇”和“张润宇的女儿”两行。张润宇是奶奶父亲的名字,张润宇的女儿是指奶奶的妹妹。37年的12月13日那天,是她妹妹的十岁生日。后来,那个十岁的天真可爱的女孩,永远留在了十岁。在她死去的时候,世界把最大的恶意展现在她眼前。
奶奶这一辈子,最怀念的是她的妹妹,那个叫做娟子的小女孩。
在奶奶的噩梦里面,那一天是娟子的十岁生日。幼年丧母,乖巧可爱的娟子跟在她的身后,她问:“姐,为什么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呢?”
她问:“姐,爹什么时候回家呢?爹回家就可以吃饭了吧?”
她问:“姐,外面好吵啊,大家为什么都在跑呢?”
她紧紧抱着妹妹,躲在门后面瑟瑟发抖,等待着父亲回家——那是1937年12月的南京,有钱人早就逃离了的城市,除了守土的兵士,多是无处可走的穷苦百姓。
她记得几天前,领居家的伯伯一家临走时,嘱咐她的父亲,让他带着她们逃走,去汉口,去别的地方,去鬼子到不了的安全地。
她记得,当她攥着父亲衣角问他我们什么时候逃离时 ,父亲蹲下身来,他的眼睛里面,一直是慈爱的光,他摸摸她的小辫子,说:“过几天,过几天咱就走。”
那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
见父亲的最后一面,是父亲从外面匆匆赶回家,他对她说:“快,带着妹妹藏起来,藏好了。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她看到父亲的身体流着血,她害怕得要死,可是她不能哭,因为妹妹还在她的身后。父亲对她说:“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妹妹。”
她转身咬着嘴唇,眼泪刷刷流下来,拉着妹妹躲进小小的地窖里面。她感受到怀里的妹妹在颤抖,她对妹妹说:“娟子,乖。在这里不要出去,无论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除了姐姐,谁叫你都不要答应。记住了吗?”
她看着妹妹点头,说:“姐,你去哪儿?爹呢?我害怕……”
其实她也不过12岁的小女孩,可是她是姐姐,她必须保护好妹妹。然后她跑到院子角落里面的柴草垛里面去——小小的地窖躲不了两个人。而且,她也必须和妹妹分开,这样坏人万一找过来,至少还可以让妹妹安全……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带着血液干涸后的黑红色,连天空也是。到处都是火药的味道,后来这种味道,成为了奶奶心里最抵触的味道。也因此,我们家逢年过节从来不放烟花炮竹。躲在潮湿柴草垛里面的她,听见外面有人喊着听不懂的言语,她依稀听见父亲的声音在哀求,她在肮脏潮湿的柴草堆里面抱住自己,她听见有刀抽出来的声音,她听见那些魔鬼放肆的笑声……
她再没有听见父亲的声音,她很害怕。她也担心着妹妹……
她听见那些魔鬼在他们家的院子和屋子里面乱翻,她听见他们喊着晦涩难听的语言,她听见有脚步声,好像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她发不出声音,那脚步声,好像死神一样的脚步声,好像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近了,更近了……她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母亲唱给她的歌谣,她几乎晕厥。
突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哭声,那是,那是,娟子?不!
她听见娟子在哭喊着:“爹,爹,你醒醒……”
她听见那群魔鬼桀桀的笑声……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拥挤的防空洞里面。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她问:“我爹呢?娟子呢?他们在哪呢?”没有人回答她。那个时候她在想,为什么我一个人活着,他们都死了吗?她哭泣,哀嚎,她没有保护好妹妹,她只剩下一个人……
后来奶奶跟着人们东逃西窜。一个12岁的小姑娘,每天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生存。她亲眼看见过熟悉的街坊被日本人的刺刀穿透,她亲眼看着保护她的婶婶被日本人扒光……幸运的是,奶奶终于逃了出去,活了下来。
在那场浩劫里面,奶奶失去了所有的亲人。1937年的冬天,成为奶奶心里的噩梦,奶奶逃出了南京,但一辈子,都没有逃离那个噩梦。
奶奶去世的时候,已经89岁高龄,她是老年痴呆,早已经认不出来我们。可是我回家去,奶奶有时候会拉着我叫娟子,她说:“娟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说:“那时姐叫你躲好别出去啊。是姐没保护好你啊。”
她说:“你还活着就好。看见你姐高兴啊。”
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烤地瓜了。姐老喽,不能给你做了……”
奶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半夜醒来,可以听见奶奶房里一声声的好像呜咽一样的叹息声。1937是捆了奶奶一辈子的噩梦,奶奶从未逃离。
我把手里的鲜花分放在各个遗址。这是奶奶的习惯。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会来受难同胞纪念馆,她带着各个季节的鲜花,把它们分放在各个角落。奶奶一般都是早上出门,晚上闭关了才回来,在里面一呆就是一整天。每次从纪念馆回来的奶奶,都好像是大病了一场。有时候经过奶奶房门,能够听见里面压抑的呜咽。
最后再次回到遇难者名单墙这里,墙的前面多了一对年轻的父子。年轻的爸爸对儿子说:“当年日本人在这里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他们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我们三十万同胞。”
小男孩抬起头来,指着墙上的名单:“爸爸,那个名字就是太奶奶的爸爸吗?”
“是啊。‘张润宇’是太奶奶的爸爸哦。还有下面‘张润宇的女儿’是太奶奶的姐姐。”
“啊……那太奶奶是不是很可怜。”
“对啊。所以你一定要听太奶奶的话,不能惹太奶奶生气……”
“爸爸。我今天不吃糖葫芦了,我们去买明信片吧。我要把南京带回去给太奶奶……”
我突然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因为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原来“娟子”还活着,原来奶奶的妹妹也是幸存者。
我要快一点去奶奶的墓前,我要告诉她这个消息。
我想奶奶终于可以,逃离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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