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农民怎样耕作？

氮磷钾，农家三肥。熟悉农事的人大概知道，氮促叶，磷熟果，钾壮茎。如果缺乏这些元素，植物呈现病态，叶面表现为：氮黄红磷钾褐斑。

小时候在农村，常见乡人焚烧秸秆草皮，俗称"烧火土"。当时不明白其目的，后来年岁渐长，直到自己也开始沉浸于庭院种植的乐趣之后才了解，烧制的土木灰其实就是土制钾肥。而沤制的人畜便溺便是上佳有机氮肥，蛋壳兽骨鸡毛则可沤制磷肥。在缺少无机化肥的年代，农人就通过收集，堆积，沤制等一系列必要程序，将这样一些废弃之物制作成肥料还施给土地，使土地持久肥沃，并形成生态循环。

不唯中国，美国的农人曾同样如此沤制有机肥，他们称之为"农夫的黑金"（farmer's black gold)。无机化肥的使用让土地越来越贫瘠，而这种能使土地获得轮回重生一般的黑色有机物，不啻黑色金子。热衷于庭院种植的俄勒冈州居民，更是力推自己动手沤制"黑金"，既可减少垃圾抛弃，又可让庭院四季生机盎然，鲜花不断。

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无恒产者因其对未来希望如浮水之萍无所寄托，唯其无产，方能无所顾忌，为一己之私而无所不用其极，进而罔顾他人死生。有恒产者对属于自己的土地，不会有把土地的利用价值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涸泽而渔的想法。

耕作，是一件必须从容为之之事。在俄勒冈州，即使是专业农民大面积播种一年一作的农作物，他们也是采取隔年轮作，把土地分块，同一块地种一年便任其荒一年，以利土地获得时间休养。如果驱车俄勒冈州中部和东部地区，你会看到连绵起伏的绿油油麦田中有些枯黄的补丁样地块，原因如是。

正在灌浆的麦子 （波特兰-俄勒冈州）

在后园专辟一角落，砌石或以木围栏，堆放修剪草地的草屑，拔除的杂草，秋天的落叶以及厨余残蔬果皮。特别是秋天，欣赏了枝头色彩缤纷的秋叶，徜徉于满地枯黄的沙沙秋声，再将之收集堆置，体会古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更兼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英文称秋为 fall （落下），看来不仅中国象形文字有意会构词法，字母文字一样有这种意会构词。

一层收集物添加一层土，其上又是一层收集物加一层土，如此往复。这样的堆放有利于保持潮湿，让蚯蚓及其它微生物繁殖，加速堆积物的降解。有条件的话还可以每月翻动一次。如此经过长达一年的沤制，下层的堆积物已经降解成黑土。亲手沤制出的"黑金"，你不会待之如弃土，你会珍而重之地在每一株四季豆，每一株羽衣甘蓝，在蔓延绿茵的葡萄藤根部堆上一圈，然后就每天巡视几遍，看叶子壮大，等着果荚或浆果饱满。

开花的苜蓿（波特兰-俄勒冈）

求生于土地，与土地亲密相处，最后全身心都将回归到土地，所谓生于斯而死于斯，人类无法不热爱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Adam 雪山（华盛顿州）

推开窗看见后园，或者走出城门，

走进这个世界似近似远的后园。

你是风和雨，你就是阳光云缝乍现，

你就趺坐山巅，目光一一抚慰，

这片亘古未变而又四时殊异的大地。

第四度空间隐藏，也隐藏

异于男女的第三性，不乏柔美与阳刚，

投影你我的眼底，投影心间，如随形之影，

互不相知，不问风月。又如此

令人缱绻。

——吴斌《后园》节选

胡德雪山（俄勒冈）

他的思绪始终在田野蔓延，像植物的根系深入大地，

没有什么比深厚的土壤，更让一个农民感到踏实。

……

于生命，农民的诠释比能量守恒定律更加朴素，

假如终将离去，他觉得应把自己种在土里，

长成一棵直立的庄稼，和其它千千万万的庄稼，

一起静默，祭祀那些

游荡在绿野的灵魂，

那些祖祖辈辈们。

而他们，也曾以同样的方式，

延续过自己的祖辈。

—— 吴斌《一个农民的修养》节选

因为挚爱土地，因了其厚重，所以常怀敬畏之心。骨子里有农民情节的人对待土地，恰如真正的学者对待知识，因为渴求知识，因了其广博，也因此常怀敬畏之心。小时候，读书甚少的长者告诫我们为人当敬惜字纸。于书籍，你可以束之高阁，可以任虫蠹，绝不能糟蹋，不用之着墨片纸，当恭敬焚之。

而现在常有报道莘莘学子于学校漫撕书本以泄压，比之皓首穷经于四书五经科举取士年代之士，有缺少士之品；比之"忽闻官军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之士，少了士之豪迈；比之"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士，少了士之胸怀。这样学子将为士，是缺少贵族气质之士，也难为国士。正如会用尽土力而践踏土地之农民，不会再有纯粹的质朴，不会有如土地一般宽厚之胸怀。离土地越来越远的人们，任何一种压力似乎都成了不能承受之重。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从前慢》节选

圣海伦雪山（华盛顿州）

人类如何快速奔跑，如何骄傲于日新月异的发展，如何疯狂攫取资源，都是加速到达终点的时间而已。城市化进程中，乡村荒废了大片土地，是大地之幸，也是人类之不幸。

人们离开山村，荒废了小径。

这些路，走着走着就成了荒径，

这些村，住着住着就成了荒村。自从

人们蚁聚于城，

用水泥和沥青埋葬泥土，

埋葬即将破土的种子，

栽上砖石，播种历史。

人们在这里自豪，在自豪中充满绝望，

......

人们在这里挣扎，在挣扎中满心怀念，

怀念那些荒径，和荒径上走过的岁月，

怀念那些荒村，还有村里，

那些荒废中的老人。

……

苍穹之下，人人都在心里，

荒废着一条小径，

荒废着一个山村，

荒废着一段岁月。

—— 吴斌《苍穹之下》节选

哥伦比亚河 （俄勒冈）

沉默的土地蕴藏的力量不是地球上赖之以生存的任何一种物种所能控制，生物进化只是不同物种在食物链里排序的调整。就象人类之初，也只是单细胞生物在水里生活过不知几亿年，也曾是别种生物果腹之物。不管我们有几世轮回，最后都要回归土地，沤成氮，磷，或是钾，最终与土地长相厮守。百年已是匆匆，何争朝夕？

但如今，

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冥想》节选

作者：吴斌。失去了土地的中国农民，未发表过作品的诗人，现旅居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