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钱钟书在《围城》里的一个比喻,说上海是个暴发的城市,太年轻了,它没有山水草木供春天发泄,春天只能在人身心上寄寓,所以大街上到处都是怀春的男女,世间因此添了奸情,多了疾病。
校园里虽不至于这样,但是越过雷池、初尝禁果的例子在春天也多了起来。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到很多中学生的恋情以及他们的情书。情书自然写得很好,很用心,遗憾的是,也许它们永远都不能到达恋人的手中。
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把爱的箴言写在了便利贴上,她说:“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确实没有什么可让你喜欢的,可能只是因为我文静、可爱吧,不过那是我最最外层的保护色,褪去这层色彩,我简直不堪一击……但是为了你,我想做一个勇敢的人……”这告白可谓真挚,向对方完全袒露自己的渴望和卑微,可惜的是,女孩传递纸条时,被我这只瞎眼猫碰见了。
她低着头,满脸通红,我记忆中,她的确是文静甚至腼腆的,她失眠几晚终于鼓起勇气品尝爱情的甜蜜,一不小心被我这个“第三者”插足了,——晦气。
另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写的情书有几分力透纸背的味道:“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不好了,以前温柔的你去哪儿了?我就这么让你反感吗?你在折腾、命令我的时候不会觉得像使唤仆人吗?……记住记住,你是我的女人。”
读到此处,真有一种想唱歌的冲动,世间情歌众多,唯有一首能表达我的心情: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每次听到那英这几句高亢的呐喊,我都觉得有一个人跪在另一个人面前,苦苦哀求,丧失尊严。
“想要忘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戒过毒吗?”
这句子够美,比喻也精当,感觉每个恋爱的人都兼具才华和勇气,语文老师常抱怨学生的作文苍白无力,其实是误解,没有被触动的心弦是奏不出名曲的。我在高中教学时有幸阅读到一篇极具特色的情书,据创作者的班主任说,该生学习比较糟糕,但他写出来的情书有文采,还充满了浓厚的肉欲情调,有点像九十年代港产的情色电影,可惜至今我只对那句极具诱惑力的句子念念不忘:“你迎面走过,风带发香,我的龟头做起不规则运动。”
这句话给我的冲击跟第一次听刀郎用沙哑而沧桑的声音唱《情人》一样: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滑滑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
有一次坐公交车回家,中途上来四五个女中学生,她们个个健谈,分属不同的班级,讨论的话题是对方班级的帅哥,以及他们有没有女朋友,语言露骨。这让我想起上高中时的一次经历,晚上熄灯后,宿舍里聊得火热,话题是老生常谈的:女生、爱情以及性。一人主讲,众人插嘴,共同描绘了一幅“话糙理也糙”的画面,正当精虫上脑,不能自持之际,附和者的声音消失了,主讲人连连追问,苦无听众,捂着被子笑的倒是有几人。那哥们才发现不对劲,往下铺一瞧,一个庞然大物呆立不动:“早点睡吧,这都几点了,明天还要百日誓师呢。”那是高考前一百天,年轻而未婚的班主任轻轻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他会想什么呢?也会想起学生时代的卧谈会吧,会上有相似的内容,他也是这么长大的。
大概所有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哪个男生不谈女生,哪个女生不谈男生。没有传过纸条的中学时代是不完整的,没有为异性害过相思病的少年是遗憾的,(好像没讲过或听过黄段子的人生也欠缺什么),思念痛苦而美好,思念是一种病,久久不能痊愈,就像歌中唱的那样。
于是,一不小心,我只是在某同学不在的时候借笔一用,拉开笔袋,笔盖处夹着一个小纸条,满满当当的蝇头小字只有一个主题――思念。
“挣扎和思念,都怕你听见,如何遮掩,对你痴痴地爱恋,一颗温柔的心在黑夜里难眠,想你,是我永远的语言……”
我迫不及待地读完,脑子中立刻浮现一个电影场面,姜文带着人拿着大喇叭站在楼下,声嘶力竭地喊:安红我想你,安红我想你想得想睡觉。
其实恋爱才是一种病,而且会传染,教室里出现一对情侣,公开撒狗粮,如若不闻不问,很快大地就解冻了,万物复苏,适时来一场雨露,春笋“嘎巴嘎巴”长势喜人。
有一次同事们连安慰带吐槽地对我说:“你对早恋的态度如此宽容,准备要把学生教成才子佳人啊?”因为德育处在我治下的一个男生的柜子里搜出了成人用品――只剩三片。学校领导大发雷霆,整风大会上,向来温和的校长说起此事时,满脸的横肉几乎爆出,怒目圆睁,左一句我校声誉,右一句百年不遇,我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点我名,千万不要点我名。
“冬蛰老师,你站起来,请说说这个学生的情况吧。”以介绍情况为名,将我羞辱为实,所有老师齐刷刷投来目光,我像傻子一样呆立,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做了什么苟且之事,恨不得立刻死掉。从此,我渐渐收紧了自己的口袋,每当在解决男女关系的问题时,往往邀请几大好友前来相助,一位是秦观,我不遗余力地介绍他的代表作:“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另一位是舒婷,我深情朗读她的诗: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自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阵地失守,看着恋爱这传染病席卷整个班级,我要把学生的恋情扼杀在摇篮里,并组成了棒打鸳鸯阵线联盟,要首先跟领导通气,再打电话给家长,常沟通常汇报,拉他们和我一起应对。
有一次,我向一个妈妈描述她女儿的恋情,女孩的妈妈清了清嗓子说: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你说说才多大……是她主动的还是男孩主动的?”
“应该是男孩,男孩是外班的,我不是太了解他。”
“这样啊,”又是一连串清嗓子的声音,清完也不着急说话,“那……那个男孩你见过吗?”
“见是见过,一个体育特长生。”
“哦,他……他他是哪里人?”
“不清楚。”
“他父母是干什么的?”
“啊?你这是……”把我当成保媒拉纤的了。
“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吧,你急吗?”我嘴一吐噜,说成了这个样子。也许那天心情大好,不知不觉中夹藏了一种游戏心态,因为后来,我赶快找到男孩的班主任,抓住她的胳膊说:“亲家母,有事向你讨教一下。”
对面的亲家母以为我要非礼她,在给我一个耳光之前反应过来:“亲家公,甭客气,有事您说话。”
相对来说,我是幸运的,家长通过我探知“敌情”,总好过把老师当情绪的垃圾桶。同事小代的命运就惨烈得多了,她要应对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对方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杀进办公室:“怎么啦?你怎么着我孩子啦?一回家就哭,哭成那样,从小到大没见她那么悲伤过。”
小代师范毕业刚刚两年,第二年就赶鸭子上架当上了班主任,但她身材矮小又不善言辞,招架起来颇费工夫:“我就批评了她几句,告诉她女孩子要自尊自爱,矜持一些,她才十三岁啊。”小代拿出女孩写给外班情人的情书,“你看看,这里写的什么。”
那是一句,“你快来找我啊,这几天你怎么不来找我了?”
家长停顿了一口茶的工夫,轰炸力增加了一倍:“说这怎么了?犯法还是让谁不痛快了?怎么就不能让人交往了……”小代完全失守,委屈的几乎要哭出来,我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位家长,咱们有话好好说,这么大气儿干嘛?代老师也是为了孩子好,如果任由她发展下去,有一天……”
“有一天怎么了?上了床也跟你没关系,你算干什么的?”我一上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赶快钻出办公室,累累如丧家之狗。
这两个例子,前者见过三次。小代遇到的情况,估计大多数老师干一辈子都没这荣幸。因为绝大部分家长是通情达理的,同时也不大赞成孩子早恋。
有一回,我突然被德育处的领导约谈了,进门之后,发现我所熟悉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也在,原因是二人极其不雅的动作被值班人员瞥见。
“俩人多长时间了?”
“没有发现什么迹象吗?”
“你的班干部没人给你反映吗?”
我一问三不知,尴尬至极,赶紧询问其他学生,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发展进度距爱情最甜蜜的时刻只剩一步之遥了。女生家长找到学校来,大发雷霆,因为男孩周末约女孩外出,夜不归宿,照看女孩的爷爷奶奶着急到半夜。他们的聊天记录也被截获,有的内容,已经达到了成人的级别。所幸无事,否则,学校要想息事宁人,必拿我开刀问斩。
女孩转学走了,男孩终日精神萎靡,哭哭啼啼,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无心学习,无心茶饭,无心睡眠,爱得太深了。我渐渐感觉到,老师这个行业真的会做很多伤天害理的事,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知道一个老师一辈子会毁掉多少青梅和竹马,也不知道多少对欢喜冤家在老师的围追堵截下仍然屹立不倒。
刘老师说,她们班一个男生向一个女生表白了,刘老师把女生的妈妈找来,告诉她,她的女儿是被该男生表白的第五个人。
李老师说,一个男生追求一个女生,给她买了一箱奶茶,东窗事发之后,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用了一句非常成人化的话答复老师: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只是喜欢他给买的东西。李老师把这话告诉了男孩及其家长,家长把儿子臭揍了一顿:我给你钱是让你找女人的啊?
作孽啊,老师使起离间计来纯熟得很。有时我想,多少年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二人回忆起自己这段磕磕绊绊又坚定的爱情时,一定会把老师想象成一个大恶人,并且在子孙后代面前一遍遍咒骂。
几年前教授高中时,意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署名是我的一个学生,他曾是我的语文科代表,寒暄后告诉我他结婚的事,希望我能做他的证婚人。
“证婚人,我何德何能?你的结婚对象是谁?”
“你认识的,这些年你不上人人网了,看看我的照片,看过之后你就明白了。”
我急忙找到几乎弃置不用的登录号,果然在他挂在网络上的照片中,找到了大量的情侣照,依偎在他身边的女生,猛一看有些熟悉,仔细辨认,——这不是我的另一个科代表吗!她走进大学校园,脱掉肥大的校服,留起长发,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漂亮。
惊叹之余,我思索自己在这桩婚事中起的作用。二人原本不同班,交汇最多的地方就是我的办公室吧,收发作业时,接受我的“训话”时,班级成绩突出,有礼物相送时,他们的眼神屡屡相撞吧。只不过,两人性格沉静,都不是张扬之人,他们互有好感,埋在心里,有时也交谈,都是学习上的鼓励,等到各自拼出一个好前程,爱情的火苗旺起来,美好得令人赞叹,赞叹他们的年轻,他们的心有灵犀,他们的先苦后甜。我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定会在我的功过簿上记下这一笔吧。
那天我又莫名其妙地哼起了歌,歌词是那么熟悉:“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我是你春夜注视的那段蜡烛,我是你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这首歌是我喜欢的,喜欢它的清新纯净,喜欢它的文艺气息,也喜欢它的淡淡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