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从姨父开始借钱说起

没有哪一个亲戚,像他那般让我尊重。

曾经也是一脸鄙视,比父亲还要年长的他,却几乎一事无成,即便做点小生意,也是拾人牙慧。

记得那几年,父亲看到商机,做起了代加煤气的生意,父亲的这段经历,虽然只有三四年,却给我的童年有着非凡的影响。而我这个亲戚,我妈的姐夫,也就是我的姨父,在看到我父亲赚钱后做起了同样的代加煤气生意,可水平和能力比起父亲却差得远了。

在家煤气生意结束后,父亲做起了生意去赚更多的钱。而姨父不仅没有在代加煤气生意上赚钱,还使得整一个家变得极为窘迫,在所有亲戚之间,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很可能是最糟糕的。

大概在我八岁那年,经过父亲的努力,我们家已经盖起了房子。与此同时,他们家进行了多次的 “打会”。

“打会”是我们那边的土话说法,我不知道普通话里面有没有这个词,意思是说,一户人家陷入经济危机,把所有的亲戚都聚会起来,以差不多同样的标准,向所有的亲戚借钱。作为近亲,我们家也出了钱了。

由于当时太小,我不记得“打会”的本息有没有按时归还,可能延期过吧,具体不得而知了。

在我的印象中,姨父家的经济情况一直都没有好转。

姨父家有两个儿子,是我们这一圈亲戚中最大的两个表哥。作为七零后,正好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可因为没有好的学习环境,终究没能走出农村,用知识改变命运。

两位表哥都前后结了婚,两位表嫂也很平凡,由于接触太少,我对她们的了解也甚少。随着下一代的出生,生活平平淡淡,积蓄也不见增多。在陆陆续续还清“打会”的钱后,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剩余。

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引发全球金融海啸,而对于姨父姨母家,更是雪上加霜,姨母潜藏已久的慢性病,终于露出端倪。中流砥柱中年患重病,可能是对一个家庭的致命伤。

从那之后,姨父开始了漫漫求医路。

病一开始,或许并不十分严重,可对于医疗资源匮乏、健康意识薄弱、经济水平不高的家庭来说,这样的慢性病,极为可怕。生活节俭、不会定期体检、对身体释放的信号也不放在心上,一旦查出问题都是大问题,若发现个肿瘤,一般都是中后期。很不幸,姨母中招了,她所遇到的情形,与我的描述的情形十分相近。

万幸,在2012年那一波,为消耗4万亿投资,国家大规模的大兴土木,搞基础设施建设,大规模的拆迁,恰好轮到了他们家。按照当时的赔偿方案,每户每人约可赔得四十余万元,根据当时的算法,他们家算到了十口人,一下子拿到几百万现金,他们家就这样一下子爆发了。和城市里的拆迁安置不同,拆迁赔款还需去买新房。他们家不仅先赔到了钱暂时没搬离,而且还另有房子给予安置。正所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本在亲戚们间经济地位排在最后面的姨父姨母家,一下子成了我们所有亲戚间最有钱的。

也正好在那一年,我结婚买房,耗完了父母大半辈子的积蓄。父母的原始积累,虽然完成了我的终身大事,可再也没有多的钱,作为流动资金了。

父亲是个生意人,没有本钱,哪来的买卖?虽说本钱不多?也就十几二十万人民币,可在当时,真是要人命。

在得到巨额拆迁款以后,除了年轻气盛的小表哥会偶尔小赌赌外,姨父一家都是比较朴实的,安安稳稳的存点理财产品,收取点利息,没有什么资金的大动作。两位表哥仍然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姨母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疗,有了钱之后,姨父求医就变得更加有底气,只要能让姨母继续活下去,花多少钱都不是太重要的事。

在后来母亲与姨父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我逐渐了解到一些姨母治病的细节。毛病传到了胃里,胃癌。当所有的医生都放弃的时候,一致下结论让姨母回家等死,唯有姨父在身边默默地支持她,尽管姨父不懂医,可在与医院打过几年交道之后,不仅熟悉医院的流程,也认识医生,更懂得了求医的套路。不管多少医生放弃,可他就是不放弃。奇迹终于发生,再一次化疗之后,原本几乎没有成功率的治疗,竟然把所有肿瘤杀得干干净净,也就是说彻底地康复了。而那一次治疗,姨父顶住了所有的压力,稍有不慎,姨母可能那时立马就死了,而且费用极高,成功率极低。别说两个孩子不同意,就连以赚钱为首要目标的医院,也不建议这么做。现在看来,姨父当初的这个做法,至少给姨母延寿了三年。

姨母的病渐渐康复后,已经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姨父,成为了整个大家庭最孝顺的人。

那是在2014年下半年,长年卧病在床的外公随着年龄渐渐增大,生命已渐渐接近终点,超过80岁的老人如果没有强力的经济条件支撑,像外公这样的普通农民,能活到这个年龄,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照顾了,没有老伴,也没有养老金,外公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几乎都快没有了,即便有病,家人也不太会去治疗了,只是留在家里给吃给喝,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岁月。

那一次,外公格外烦躁,腿脚本就不便的他硬是要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就这样摔了一身伤,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原本照顾外公的大舅小舅两家人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死在自己家,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家也都不宽裕,面对更加难照顾的外公,两个舅舅都烦了愁。在我们老家,女儿虽然不用承担主要的赡养任务,但也是骨肉亲情,面对这样的困难,也只好由女儿家挺身而出了,我们家那时我结婚不久,还负债累累,小姨家两个孩子都未成婚,经济压力都异常巨大,而姨父家一则孙子辈已经长大,二则本身就吃喝不愁了,姨父本身就闲来无事,便成为了照顾外公的主力。要是姨母的身体状况能好一些,我想,照顾外公的应该是姨母了吧。

就这样不知多少个日夜,姨父睡在外公这个八旬老人身边,伺候屎尿。不说别的,换是我父亲,外公患病那么就的一段时间里,可层有一个晚上与他共度?即便是偶尔难得的一起去看望,估计连门都不会进。可同样的,爷爷的弥留之际,那二十几个晚上,是父亲全程陪伴,爷爷有三个子女,是父亲这个小儿子陪伴着走完了人生路。

陪伴老人不稀奇,可如果是岳丈大人,就实在难能可贵了。

记得那会我也去小舅家探望过一次外公,姨父正好在,那一番对话是那么地刻骨铭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要有自我献身的精神,何况老人是我们的父母,把我们或者我们最重要的人带到世界上,养育他们长大,如今老人有难了,怎么能推三阻四?

那一刻,姨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外公终于去世,死的那个晚上也来了很多人,逢场作戏谁不会?更有嚎啕大哭者。可毕竟外公年事已高,实在没有太多真的伤心之人,如果有,可能也只是外公几个亲生的子女了吧。

时光不等人,姨母终于没能熬过病魔,撒手人寰,自最后一次发病起,姨父自然是全程陪伴,那几个月,如此煎熬,我实在不忍向姨父咨询细节,怎么能让这些痛苦的回忆再一遍在姨父脑海重复?

这个晚上,我们给姨母守灵,比起前段时间去医院最后一次看姨母才一个星期的时间,就是这一个星期,姨父满目沧桑,一下子老了许多,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招呼着远方赶来的亲戚们,尤其是那些血缘不是太近、相见不算太频的外戚。

农村的风俗很怪,有人亡故的时候不仅要照顾客人,还要安排各种酒饭,让人们在照顾弥留之际亲人之时,还要花时间准备后事,那实在烦人。对于那些长年累月的老年慢性病而言,死亡往往是有征兆的,亲人的苦楚也不会太多,花点时间准备后事倒也没啥,可如果年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者是猝死之类的情形,亲人亡故的信息尚且需要很多时间、很多开导才能消化,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准备后事?

关于各种乡间奇奇怪怪的风俗,本来也不觉得,特别是小时候遇到事情还能大吃一顿,不管好事坏事,能吃就开心,而此刻看来,有太多没必要的风俗需要去废除。当年,悼念死者是对前人的尊重,悼念是必须也是应该的,可如果过于重视形式,那就大大不该了。每当遇到繁杂的风俗流程造成与父亲的争论时,父亲总是那句“别人要骂我们的”试图来说服我,在那辈人心中,表面上的体面不知有多重要,至于自己具体活得如何,倒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有点扯远了,说到给姨母守灵,我提早一个多小时下班赶过来了,可直到我赶到也快要晚上七点了,其他人晚饭早就吃完,父亲带着我来到桌前,放着剩菜给我们这些未到之人。虽说剩菜,倒也丰富,也因为没有其他人,吃的倒也自在。

“怎么现在才来啊?”似乎所有亲戚都是这么给我打招呼的,也没有太多的怪罪之意,只是一种寒暄,且不说一路上回顾姨母小时候的照顾,更想起这么些年患病的苦楚,我内心的泪真的没少流。我是一种重视实际的人,对于那些需的东西,向来视为无物,看着一群人饭后说笑聊天,我反感之极,独自来到车上享受难得的宁静。

等到闲杂人等走得七七八八,我也终于找到空隙来到灵堂,所谓的灵堂是姨父家的大厅。自从姨父家拆迁后,政府给了这么一套安置房,相对于同龄的那些表哥表弟,来这边的次数还算我这个在外地工作的侄子最多,其他表兄弟姐妹还纷纷表示第一次来。而我们家自从母亲跟着姨母改信了基督教以来,与姨父一家的接触又多了起来,每周一次的做礼拜也是母亲与姨父一家共同参与。自然而然的,我去姨父家的机会也变多了,即便是宝贝乐乐,也去过好几次。

灵堂中间门板上放着的,自然是姨母的遗体,头部被遮住了,也没人敢去掀开罩子做最后之别,我自然也未能见到,到时想起一个星期前在医院探望姨母时见到那模样,虽说没比之前大有差异,可那七窍深陷、丝毫没有一丝肥肉的身体,已经极让人震惊了,姨父说,姨母做过几十次化疗,那副作用效果的叠加,着实让人惊愕不已。

站立良久,小累,本应该是安安静静准备睡觉的时间,我搬了个凳子在大厅外坐着,姨父已经在外不吐不快了。姨父虽疲惫已极,可面对这么多的宾客,加之这个为妻子守灵的夜晚,怎么可能睡得着?加上多年来心中的郁闷,怎么说这也算个解脱的日子,且不去思考未来的日子如何去渡,眼下这个时候不说,还有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向着这么多人说这些?其实听的人也不多,三三两两几个乘凉的亲戚,早已不耐烦想回家睡觉的我父亲也在其中,还有我这个特例,我不是八卦,也不带有什么不良的目的,我只想从姨父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姨母的细节,特别是生病 以来如何治疗的细节。

姨父这么多年来为姨母到处求医问药,不顾所有亲人的一致反对为姨母做手术,要不是姨父的坚持,姨母的生命可能三年前就不在了。姨父是我们家族的大英雄,虽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壮举,也没有惠泽天下,可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他做到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即便仅是如此,也已足够。姨父没有太多的文化,两个儿子的学历也不是太高,我知道,不会有人记录姨父这点事迹,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我,恰恰是拿这支笔最合适的人选,我一定要把姨父的这些事迹记录下来,即便没有任何读者,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读者,只是一份记录,一份记录姨父事迹的记录,想也足矣。

而且此事,不能做的太有痕迹,万一出现了失望,就不是我的初衷了。

就这样,整场七八个人非正式闲谈,也因为有了我的好奇和提问,姨父说的越来越有兴致了。或许没有我的眼神和聆听,姨父就不再说那些事了。

事情恐怕要追溯到2008年,那个我刚读大学的第二年,那个时候物价已经开始疯狂上涨,最明显的标志是原本五毛钱一个的肉包卖到了一块五两个,以至早餐中肉包不离口的我一度抵制那家涨价的狗不理肉包店。而那个时候,姨父家要拆迁的消息,根本连虚无缥缈都谈不上,加上小表哥也还未成婚,儿女的终身大事自然是父母最操心的事……事后得知,姨母的病在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那一年,2011年,小表哥结婚了,年近三十结婚,对于现在可能不算晚,可在当时的农村里,算非常晚了,而这个时候才成婚的原因也不像现在的不愿结婚,而是实在不容易才找到的对象。也是因为小表哥结婚前后的忙上忙下,我才注意到姨母的身体出现了异样,长年操劳,五十出头的女人显老了十岁,就此,姨母被我列入病号系列,每次见到母亲总要关心一下姨母的身体状况。而每次问母亲有关姨母的病情,母亲总说情况不是很好。

到了2013年,在姨母家吃饭,从别人的言语以及自己观察姨母的面色来看,估计拖不过半年的样子了,可能那个时候也是姨母状况最差的时候。病情自然不是一天就变得那么严重的,可消息传到我的耳中,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当时我们去过市里、省城、上海,一级级上去,通过各种熟人托关系,最后医院说是晚期了,把我们赶了出来。然后到家的时候我看她身体都僵硬了,饭也已经有四个月没吃了。”

“天哪,那后来怎么办的?”

“后来在家里躺着,等死了。”

“都等死了,那后来怎么好的?”

“突然有一天能吃东西了,还一次性吃了两碗。连续三天后,又不行了,去镇里的卫生院看,说是胆里进沙子了。”

我没说话,继续听着,心里却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然后我们就到市里,托了关系让专家来看,那个专家有一手啊,拿个什么东西敲了敲问疼不疼,然后就拍胸脯说胆绝对没有问题,问题在胃里,说是要做胃镜,这胃镜多少痛苦啊。”

“然后市里的医生说问题在胃的头上,已经是晚期了,没办法了,治不了了,想住院的话么可以住几天。我一下就火了,治不了住什么院?我还和他有什么好说的?随即我们就跑到了上海,上海有熟人。到了上海的医院,别说挂号了,人家都三年前就挂号了,我们也没挂号直接冲了进去叫第一个给我们医,后来弄出来说只有做化疗了,要做八个月化疗。”姨父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化疗药吃了三个月实在吃不下去了呀,我哪里去找那个医生?找也找不到,打电话也没人接的,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叫G(他儿子,我大表哥)包了个1000块钱的红包,周一去医院守着,这个医生每周一出诊的,等到12点半啊,所有病人都走光了,G把红包递上然后和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说这个情况下只有一种手术可以做,但是手术的成功率只有1%,而且得准备50万块钱,以便随时进抢救室抢救。”

说到这里,全场的气氛第一次凝结到冰点,尽管我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但是那真的发生过。

姨父继续说道:“G哭了,对我说要50万,我说50万就50万,我们要治。当时所有的人都反对啊,只有我一个人说要治,这人是我的人啊,成功率再低也要治啊。”

“这种手术风险这么大,你们一定签了字的吧?”

“是啊,签的,医生不想做啊,说什么什么的,签就签,怕什么,然后就做手术了。”

“就这样,手术做完姨母就好了?”

“说来也奇怪,手术做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啊,我们慢慢看到了希望,最后听到医院播报,6号,彻底解放。”说到这里姨父激动极了,“彻底解放啊,药也不用吃了,彻底解放了啊,别人都不相信,觉得药总要吃的吧。”

一个被医生多次判死刑的病人突然就彻底解放了?说实在的我也难以相信,但事实真的摆在眼前啊,或许姨父夸张了,但这番求医的过程必然是一番艰难困苦的旅程。

和乐妈也说起过此事,分析了其中的种种关键情况,我们一致认为坚定的信念对于病人的积极作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财力,要是没有那么多钱能砸,再坚定的信念也是很容易动摇的。救了姨母的是姨父坚定的信念,还有姨母自己命中无与伦比的运气,更重要的还是2012年底的那笔拆迁款。一家十口,每口四十多万,一下子有了好几百万,花上个一百万救治一条生命,又有何妨?可换了一般的家庭,花上个一百万去治病,即便治好了,也换来了无尽的经济烦恼。

而经过这些事情,姨父一个农民,竟生生成了治病专家,他不懂看病,可他认识的医生多,知道什么病哪里治疗最好。

这是之前了解到的姨父带着姨母求医的感动经历,没想到彻底解放三年后,病魔还是夺走了姨母的生命,而之后三年,是这次从姨父口中了解到的事。

“不知道跑了多少次省城、上海,可她这个人就是太节省,不愿乱花钱,每次都不肯过夜,说是在外面睡不着,到家才安心,就这样,每次看病回来到家都要十一二点,然后累倒了,什么事情也不做,晚饭肯定吃不下了,就钻进被窝睡觉了。”姨父恨恨地说着这三年来每一次的深夜回家。

“这个次数不多吧?有多少次啊?”在大家惊疑的时候我怕继续不下去,便抛出问题想让姨父继续说下去。

“一年几十次总有吧,可不管哪一次,都是这样,从来都没有在外面过过夜,这个人太节省了,怕花钱,可她哪知道对于看病的钱来说,这点住宿费之类的小钱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那你不和她分析下利弊么?这样来来回回,不止她累,陪伴她的你肯定也累极吧。”

“我倒没什么,陪着看病,累点也应该的。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她,她不止心疼那一两百块钱,既然住下了,第二天的早餐又要花钱了吧。”

“我的天,那才多少钱?为了这个没有深夜回来,那实在是……”

“谁说不是呢?我不知道和她说过多少次,可她就是不听啊,又怎么办?”说到这里,明显引起了姨父对姨母的思念,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也不知道是否该继续接下去。

“哪一次去看病不得花上万把块的钱?更何况她的病那么凶恶,可她哪里会去算,那几百块住宿费和早餐费是有多微不足道?她省了一辈子,只要认为不该花的钱就绝不会乱花。”

“可是,她是病人哪,看完病都不用休息么?休养病体才是首要的,这样省钱,实在是本末倒置闻所未闻,如果每一次休息好了,哪用跑那么多次?”

“是啊,可她就是要回来,说外面说不着。”

“回来都要那么晚么?”

“是啊,做她这种治疗一般都要到六七点了,然后做个大巴到市立要十点左右了,打个的到家岂不就要十一点了?可惜她一辈子都没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你给她分析一下她就能理解了,而她现在,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怪不得你们跑了几十趟,这是三年跑了几十趟?”

“三年?不不不,是最近一年。”

我被彻底震惊了,一年几十趟,平均几个礼拜就得去一趟了,而每一次都深夜回家,真不知哪来的毅力,难道是怕哪一次治疗后就要死了,死也要回到家乡来么?

“也是病生的太恶啊,这次是在脑部的一个关键的位置生了肿瘤,如果换个边,那就还有医治的办法。”姨父继续说着,“就是这个位置,导致她半边瘫痪,这几个月来连下床都下不了。”姨父说话时带着很强烈的感情色彩,可今天语言的冲击力竟远远超过了眼前这个老人的表情变化。

“她的命也真够苦的,生了这么恶的毛病,位置也在最不好的地方。在几个月前刚发现的时候还只有绿豆那般大,那个时候用伽马刀可以彻底切除的,虽说有一定的风险,但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全世界都找不到治疗的办法。”姨父看样子被我彻底打开话茬了。

“那当时为什么不去做个伽马刀呢?”

“那个做伽马刀的手术室在地下室,以她那时的身体状况,根本到不了那里啊。”

听到这番回答,我再一次震惊,还有因为受不了手术环境而无法手术的?

“我是去省城专家那边问的,当时她还在市里医院里,就算能活着折腾到省城,估计也到不了伽马刀的手术室了。”姨父解释道。

“哦,那个时候姨母在市里医院里,而你是去省城问的。”我重复了一下姨父的话。

“确实风险也太大了,搞不好一下就永远躺在那里了。”姨父补充了句。

“姨母真是命苦啊,到底是造了什么样的孽,才至于要受这样的罪。”似乎陷入僵局,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总结性地说了一句。其实从以前对姨父的了解,他可以反对一切人,不顾一切地为姨母去治病,哪怕成功率只有1%,哪怕得花上一般人半辈子的积蓄。可这次却不同了,不知道是不是姨父觉得累了,还是心中的那份坚持也崩塌了。看样子,姨父也老了。

这些话,我自然没敢说出口,正想着再找个什么点和姨父继续交流下去之时,又来了一波亲戚,来的实在够晚的。

姨父看了看我,似乎很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给姨母治病的细节,随即视线离开了我,坐到了另外一边和新来的亲戚说着话。

因为话茬被打开,姨父那边说的也是姨母治病的一些情况,自然这些我已经听过了,不过我还是悄悄站起来遛了过去,既然是口述,能多听得几句话,便能多完善一部分细节,何乐而不为?

可姨父的主要聊天对象已经不是我了,我没法发问,也不太好意思太靠近去听,就这样,对于姨母的这些细节从姨父口中暂时只能获取到这里了。

我走到守在灵堂前母亲的身边,来了这么久还没和母亲说过话,这感觉有点怪。

“姨母是什么时候去的呀?”从母亲口中得不到太多的信息,而有些信息问她却最合适。

“早上十点多吧,你小舅来了之后五分钟,你老舅来了之后过了大概一分钟,你姨母在等着见到他们最后一眼。”

“那姨母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呢?”

“前天吧。”

“是因为医院不想人死在那里,觉得不行了,就让人出院了?”

母亲没有回答,看着表情也是认同吧。

在生命面前,省下的那些小钱,又值得多少份量?姨母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也为子女操心了一辈子,天底下有多少母亲是样子呢?对谁都可以很好,唯独对自己,却那么狠心。难道不知同样会有你的亲人为你伤心?

那几十次的省城、上海之行,如果少那么一次,几十次的住宿费、早餐费,早就回来了。这笔账那么好算,难道就她不明白?治疗完后不好好休息,折腾啥?就为了下一次再来?

这是我实在搞不明白的地方,也是姨父最咬牙切齿之处,“可她就是不听啊,她说外面睡不着,非要赶回来,难道这么卑微的心愿,我都不满足她么?”

表面上那么柔弱的姨母,内心是何等的执着,我想,要不是姨父执意要带她一直看病,估计姨母早就认命了,这样节俭的一个人,也许宁愿就病死在家里,也不肯花昂贵的费用去医院做太多治疗吧。或许,真有那么一个晚上,姨母妥协地没有回来,说不定,再也没法回得来。就像那个伽玛刀手术一样,人家是有可能在手术台上下不来,而她是连手术台也到达不了。

最后几天在医院,我有幸也去见了活着的姨母最后一面,本该在那里能从姨父口中得知最多的细节,却因为宝宝的吵闹,探病的急匆匆,加上医院需要安静的环境,姨父并没有说太多,只是能看到姨父的绝望,“这样的病,她现在没有痛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很理解姨父当时的话,也大致能感觉出姨母究竟受到了多大的苦楚,有太多痛苦,或许真的生不如死。也许这个时候还有办法能继续治疗,继续活下去,可也许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愿再继续活下去了。既然这辈子活得那么痛苦,那为什么不早早结束为下辈子早做准备呢?不是说早死早操生么?想到这里,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点,可以不再为姨母的逝去而过分伤心。

基督教的教义也是如此,她的死亡并不是说彻底离开了,而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先去寻找永生了。

这个“悲伤”的晚上,我并没有留到最后,随着一批批亲戚的离去,我也终于要离开了,对于当前状态的我来说,休息实在是很奢侈的事,而在这边坐上一夜实在不明智,当然如果能和姨父聊上一个晚上,或许一两个小时也好,可此刻的姨父那么疲惫,我又怎么忍心再让他去费神?

母亲是肯定要留在这里的了,也同样劳心劳力好几天的她,但愿不要一朝也累倒了。

后半夜,我在自己老家的床上,突然惊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这样醒来说不着了。老婆孩子都没在身边,家里就剩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曾邀请我去他的房间一块睡。

父亲住的那个房间是我原来住的,家里唯一的空调也装在了那个房间,由于我多数时间不在这个家,父母为我重新装修的那个房间平常几乎都空着,那是原来父母的房间,却因为没有丝毫小时候的痕迹变得没多少感情,母亲总说着要给这个房间装空调,被我一次次拒绝,又一个夏天即将过去,又是一年。

本该和父亲说说夜话的晚上,我却没有应邀,这样的机会,不知道余生还有多少次。惊醒之后已然在后悔,可此刻又怎么舍得去打扰熟睡中的父亲?

按照之前约定的时间,我和父亲一早来到姨父家里,随后便跟着大部队向殡仪馆出发,由于大巴车座位数量不够,我是自驾去的,近几年几个亲人纷纷离去,对于这个殡仪馆倒是越来越熟悉了。

由于姨父家最后都成了基督徒,火化前的流程与我以往参加的不一样,一群人在殡仪馆的某一个大厅里面围着遗体,听几个教会里面领头的人念着圣经,叫我们不要伤心,阐述着圣经中对于“永生”这个词的解释。

在场的人除了我和母亲以及姨父一家人外,我很少再有认识的,看似满荡荡的一个房间,挤满的都是教会的人。没有人伤心,也没有人流泪,一群人唱着歌,围着姨母打圈圈。

比起痛苦流涕,大声哀嚎,甚至是用喇叭播放一些悲苦的声音,这样的仪式显然更容易让人接受,此刻,甚至连我也有些相信,姨母是真的没有走远,而只是先我们一步去寻找永生了。

火化,去山头埋葬骨灰,现在的阴宅可比人住的房子贵的多了,小小的一片不到一平米的空间里,放上几块石头,就要价好几万,对于穷人而言,真的是活不起,死何尝又死的起?

一切就绪之后重返姨父家,便是一群人等着吃饭,农村里不管发生什么大小事,总离不开吃一顿,只不过喜事会有人来敬酒,丧事就不宜表现的太欢乐,至于吃饭要以家庭为单位给礼钱,这倒是没有多少区别,喜事要成双,金额要偶数结尾,而丧事就以奇数结尾了。不管是否是基督教徒,家乡的传统文化生活却不由得这些外来教会来指挥。

除了想把姨父给姨母的动人事迹记录下来之外,其实我特别想详实地记录下家乡有关各种婚丧嫁娶、房屋上梁、小儿出生、日常祭奠活动时的各种规矩礼仪,那看似多余累赘的流程在现在看来必将被岁月所淘汰,也会随着老一辈人的纷纷离去变得无人知晓,可如果有一个年轻人,把这一切的风俗礼仪给完整记录下来,让后世子孙知道曾经祖辈们的庆典生活,将是多么有意义啊?不过限于能力和精力,这项工作只能成为我的美好念想了,母亲是我最好的咨询者,可她对这一切虽说极为尊崇,可一向没有自己的主见,若按照母亲的残缺描述记录下来,实在会闹笑话。至于其他村里的老人,一则不熟悉,二则土话也已经听不太懂,我无能为力了。说到底也是没有利可图,又没有责任让我一定要去做这些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文章终究是要收尾的,杂七杂八写了一堆,扯到哪算哪,似乎都没有一个中心的主题,读起来可能也是思路混乱,且不妨把帽子带到最高,以“人”本身来为此命题吧,不然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句来总括这洋洋万言,但愿读者们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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