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刀王五(八):世上曾经存知己,生死阴阳若比邻

  话说大刀王五(八):世上曾经存知己,生死阴阳若比邻


上一篇请戳:话说大刀王五(七):肝胆昆仑,生死茫茫 -


  王五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六位志士在他们密谋劫救后的第二天就被斩首了。

  28日清晨,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荷枪实弹,押送谭嗣同、杨锐等六人前往北京菜市口行刑。街上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的人。

  路上,囚车里的谭先生坦然自若,谈笑风生。没有左顾右盼,因为不想见到王五大侠。

  “叛国逆贼,恐生变化,不待午时,即刻斩首!”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上来,端着盏酒方肉来到谭嗣同面前。

  “喝口酒,吃口肉,享尽了人间的福分,上路吧。”也不管谭嗣同愿不愿意,他直接把酒泼在他的脸上,用竹筷插着半生不熟的肥猪肉,在谭嗣同的脸上狠狠地蹭了一道。原本的灰头土脸,好像有些干净了。

  “犯人用过酒肉了!”刽子手大喊。

  “主谋谭嗣同,斩!”监斩官扔出一支签子,掷在地上。

  “谭某在!”谭嗣同全然不惧,不等身后人替他说,他自己先答应。有人从他身后一把扯烂上衣,丢在旁边,有人将他捆好,用大杆的毛笔蘸了朱红色的砂,重重地印在他的名字上,用力一勾。

  “杨锐、林旭、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问斩!”监斩官一一念出名字,刽子手又端来酒肉,从每个人面前蹭了一遍。六个君子各个毫无惧色,用眼看着这世界,一切都要离他们而去。

  “请大将军!”刽子手自己大喝,从皮囊中掏出一口大刀,刀长四尺,刀背宽厚,刀口不是利刃,而是锯齿。

  “此刀名为大将军!慈禧太后亲赐,锯杀乱党,以慑天下!”刽子手饮了酒壮胆,操起大刀,照着谭嗣同的颈处便剁。谭嗣同紧咬牙关,绝不嚎叫。

  有一个镖局的小伙计当时正好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行刑的经过,返回镖局的时候脸色苍白,手脚痉挛。赶紧救了他,他爬起来找到王五,讲述了经过。

  “他们这帮狗养的,拿着钝刀,砍了复生30多下,”小伙计痛哭流涕地说,“那哪是砍啊,那是锯!他们要锯复生的头!一边剁,还一边前后左右拉扯着锯,好半天才锯断颈椎,丝丝作响,脑袋就落在地上,惨呦!谭先生——”

  “复生大哥没服软!他喊的是,快哉!快哉!”另一个刚回来的小伙计如此说。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谭嗣同仿佛就在眼前,直挺着断了半截的脖子,用仅剩的半部分脊椎悬挂着悠悠晃晃、血淋淋的头颅,咧嘴朝着王五苍然一笑。

  王五没说话,他的心都碎了。

  出事的时候,他正在急切地召集人手议事,等他接到消息然后带人赶到的时候,行刑已经结束了。

  “我来晚了。”王五看着六具年轻的尸体,念念叨叨地蹲下来,冲着谭嗣同的头颅说。

  “老师到底是来晚了。”王五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开。他知道,现在至少有十双眼睛在周围盯着他,几杆洋枪准备着瞄准,只要他敢动一下尸体,他就会立刻死在这里。

  “我晚上再来。”王五粲然一笑,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抬腿,离去。

  六具尸体,就像饭店里倒出来的泔水和垃圾一样随意地摆在大街上,吸引着苍蝇蚊虫,百姓们绕远走过,不敢多看一眼。

  据说,谭嗣同的脑袋本来已经滚远了,因为刽子手最后的一下是踹的。滚了好远,刘光第看不下去了,带着脚镣手枷,走过去提起了头,放回了他的身体旁。随后,他也被按着,一下一下地剁。

  他们失败了,他们死了。

  王五也失败了,但他活着。

  维新派失去的是天下,王五失去的是朋友。他突然发现,他最牵挂的,不是新政,不是那个理想世界,不是皇上。他最惦记的,就是谭嗣同。没有了谭嗣同,他什么也不想做。

  “劝你你也不听,都跟你说了,姓袁的不是好东西。”王五躲在了一个自己的镖局里,大醉。几个朋友也都醉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丑态尽出,就像死去的尸体一样躺在地上。

  王五也是醉鬼的其中一个,他真想醉死,魂归那世去,去一趟阴间的谭府,找一个学生。

  死人是不会流眼泪的,王五流下了眼泪。

  黑夜里,王五爬起来,抓着麻袋,来到菜市口,收尸。他的内心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他的内心只有悲伤,他要去一趟湖南,今晚就走。

  10月2日,二品大员谭继洵被贬,直降平民,遣回湖南。

  10月中旬,王五护送谭嗣同遗体到达,安葬于湖南老家,叶落归根。

  作为本文的作者,我曾尝试描写一下王五运送尸体时的场景,我想揣测一下他的内心,我想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多悲恸。写来写去,我放弃了,我永远也写不出来。岸本齐史创作《火影忍者》时,被记者提问,为什么“秽土转生”复活了那么多死人,唯独没有复活自来也呢?

  他说,我没办法画出鸣人见到自来也时的表情。

  我也无法写出王五运送尸体时的内心。

  或许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阴间。他是一个穆斯林信徒,他有没有为学生念诵经文?

  他现在还不能死,谭嗣同要他活着,他也不想这么死去,他要去天津,他要去做一个刺客,刺杀荣禄,刺杀袁世凯,再回到京城,刺杀慈禧。

  这个平和了一辈子的大侠,终于遵从一次内心,要杀人了。

  他更名改姓,秘密潜入了天津卫。他的大刀太显眼,索性藏在小推车上,上面堆上粮食袋子,每天都在天津的大街小巷上活动。

  过了两天,他看见了悬赏自己的告示,北京开始动手了。源顺镖局被查封,朋友们死的死,逃的逃。他顺理成章,成为了悬赏金最高的人物。

  北京城没有人不知道王五,也没有人不知道谭嗣同和王五的交情。王五不害怕,他觉得骄傲。

  他又逛了三天,终于被人发现了。

  “哎!您等一下!”有一个年轻人大叫着,好像是在叫自己。王五不敢停留,使上力气,推着车子玩命地跑。

  “您等一下!您等一下!我有话跟您说!”那人急了,脚底下加快,几步就追上了他,一把手抓住了王五的衣襟。王五见事不好,一甩袖子,另一只手抄起压着的大刀,就要抡砍。

  只见那人弯腰、踢腿、伸手出拳动作浑然一体,不但躲过了王五的劈砍,还绕到了他背后,一个箭步拦住了去路:“您等一下!嘿!”

  “小子!”王五愤怒不已,但是看他行动敏捷,是练家子,不敢轻举妄动,看他有何话说。

  “前辈!前辈!”那人跪下就磕头,“我认得您,我认得您!”

  “认得我又怎样!”王五虽然恼怒,但是听得出来,这是个礼貌的人,这种时候还能说一句“您”的,通常都是个好人。

  “您是——王大爷吧?把您那杀猪刀收起来吧,没活儿了,我爹让您回去喝口茶水。”那小伙子眨了眨眼睛,示意王五不要暴露。王五心领神会,收起了大刀,推着车子,跟着小伙走。小伙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小院儿门口,敲了门。家人接出来,一看后头跟着一个凶神恶煞一样的老头,满脸的白胡子茬,不像什么好人。

  “少爷,这是?”家人有点害怕。

  “王大爷,北京来的。”少爷说,“别多问了。”

  “好嘞,你们吃过饭了没有?”

  “没吃呢,置办一桌酒席吧,大老远来的,接接风。”少爷双手搀着王五,进了宅院,家人关了门,去厨房准备酒菜。

  王五本来心存警戒,但是内心觉得这人不是坏人,看着他行为举止穿着打扮,像个富家子弟,颇像当年谭嗣同。

  “五爷!”小少爷看他坐好,撩起衣服跪倒,“王五爷在上,小辈这厢有礼了。”

  “小兄弟,起来!”王五皱着眉,看着他。小少爷站起身来,不敢坐下,只是微弓着身子,在桌子前站着。

  “我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王五说。

  “知道!”那人答道。

  “那么,你是什么人?”

  “小可霍元甲,天津本地人!”

  “霍元甲?”王五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名字,元者,始也。甲者,先也。”

  “谢五爷!”霍元甲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好俊的本事!”王五由衷地赞美他的武艺,“不出三年,你便是华北第一。”

  “不敢当!”霍元甲道。

  “今日,你请我来,我谢你。”王五作揖,眉眼尽是欣赏。

  “今日,晚辈有事相求!”霍元甲又跪下。

  “说来!”

  “请五爷收我为徒,元甲不才,愿救国救民,成天下志士之未完事!”霍元甲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王五看着霍元甲,有些恍惚。

  “我做不了你师父,”王五又饮一杯酒,“咱俩——做个兄弟吧!”

  “不敢!不敢!”霍元甲又磕头,“五爷!您务必指教!”

  “起来吧。”王五叹了口气,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了,又有什么东西长出来了,嫩嫩的,像春天时土里新钻出来的芽。

  “谢师父!”霍元甲站起身来,端来一杯浓茶,双手奉上。王五正襟危坐,眼里空茫茫的。

  什么袁世凯,什么荣禄,什么慈禧,滚蛋吧。

  我现在找到另一个复生了。

  我们无法知道,王五当时的想法,他是否就拿霍元甲当成了谭嗣同?谭嗣同伶牙俐齿、思想纯熟,霍元甲反倒有些沉默寡言,是一个十足的武痴。他们都是三个头磕在地上,奉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王五不清楚,究竟是谁成全了谁,谁非要和谁,至死不渝,一生不散。他曾以为,给他养老送终的人会是谭嗣同,继承他镖局买卖的人会是谭嗣同,给他扛起灵幡的人会是谭嗣同。

  可他前几天,才刚扶着灵柩回到湖南,亲手埋葬了自己唯一的学生。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他要比他先走?

  那一夜收尸的时候,王五想到了一个问题。

  复生离开了,我会给他收尸。我离开时,谁又来给我收尸?

  “元甲,”王五说,“倘若有一天,我迫不得已离开你——”

  “五爷!”霍元甲突然很激动。

  “听我说完,”王五把藏了很久的大刀擦了擦,“请你帮我个忙。”

  “懂了!”霍元甲点点头,说道。王五看了看他,眯着眼睛笑了。

  “来吧,咱们俩先练趟刀吧。”王五拖着疲惫的身体,跳在了院子里,“看好了,这是六合刀!”

  霍元甲不敢怠慢,闪下衣服也跳了过去,两个人一招一式,一起钻研武艺。

  有人说,武功就是毒药,是那种戒不掉的毒药。可以戒除烟瘾、可以戒除酒瘾,但是要想戒除武功,只有把他的手脚打断。就算把他的手脚打断,也不一定能阻止他——他还有脑子,他还会不断的推演。

  王五习武一辈子,已然是武痴晚期,霍元甲初出茅庐,还处于对武术的热情痴迷中。这个54岁的老人和这个28岁的年轻人之间,犹如兄弟一样的情谊开始滋生,师徒、父子什么的辈分都去死吧,人生能有多少个年头?不过是你比我早生了几十年!不过是你比我早走了几十年!时间能阻挡我们吗?时间能吗!时间它不能!谁也不能!除非天崩地裂,除非宇宙爆炸,不然,谁也别来打扰我们,这是我的徒弟,这是我的第二个徒弟,是给我养老送终的人!是继承我意志的人!是代替复生的人!谁若是欺负他,折磨他,用钝锯砍他,我就让他知道,什么是死,什么是刀!

  王五的刀,还是那么亮,就像他的人一样,永远也不会老去。时间啊时间,你快些吧,时间啊时间,你慢些吧!

  一年了,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发觉。可八国联军的炮火,彻底把他们拉回了现实。

  “元甲,这次,轮到我去!”王五抄起大刀,背上行囊,昂首挺胸,踏上了回京的路。

  复生啊,这次是我来了。


  未完待续~



下一篇请戳:话说大刀王五(九):英雄如落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话说大刀王五(八):世上曾经存知己,生死阴阳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