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季谦
2016年的冬天,我在北方的一座小城里上大学。这一年,我已经临近毕业,偶尔还会在某个空闲的周末晚上,冒着寒冷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叫做“角落”的酒吧里做兼职。
记得这一年的冬天,北方的城市异常寒冷,随风飘零的雪花,时常会在一片阴暗的天色里光临这一座城市,那时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早已经哼睡在一片西北风里。
在落着雪花的冬天晚上,酒吧里总会走进不少肩头上落着些许白色雪花的年轻人,他们呼朋唤友,坐在吧台旁,喜欢点上杯温热的鸡尾酒,来暖解此番萧瑟的冷意。
在镭射光球转动着昏暗光线的酒吧里,有一队叫做RIO的摇滚乐队在那里唱了将近一年的歌,都是一群如我这般的年轻人。
他们喜欢在酒吧里翻唱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关青春的老歌,忧伤而压抑的声音总能在别人微醺的时候,唱到让人泪流。
RIO摇滚乐队的主唱是一个留着一头波浪红发的大眼睛女孩,在洒落着昏暗的光线以及漂浮着啤酒气味的酒吧里,她慵懒的歌声就如同酒柜上珍藏着的酒意。每一个在酒吧里听过她歌声的人,都会说她美,包括我…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无意。
记得我刚刚到这家酒吧里打工的那天晚上,无意并没有在台上唱歌,而是坐在吧台旁,跟酒吧的老板聊天,喝酒。
当我问起她的名字时,她说,她叫无意,有意无意。
听到那一句有意无意的时候,我忍不住笑着问了她一句,有“有意无意”这个词么?她笑了一下,仰起头一口喝完高脚杯里的红酒,然后便走上了舞台,对着麦轻轻地哼唱起曾淑琴的那一首《有意无意》。
——有意无意和人群疏离,因为容易把每一个人都想成是你。
我坐在吧台旁边,静静地望着在各色光线晃动下哼唱着歌的无意,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那是一个藏着故事的女孩。
整个冬天里的每一个周末夜晚,我都是在角落酒吧里和一群喜欢热闹的人度过,期间认识了不少人,他们常常喜欢靠在吧台旁边,点上一杯黑岛,或者鸡尾,在微醺里跟我聊起他们从前的故事,而我也喜欢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记得在很久以前,一个朋友对我说过那么一句话,他说,我们生来不过是人世间的一朵雪花,注定一生都会在这尘世里飘零,直到有一天,突然在一片阳光里融化。
那些出现过在我面前熟悉的或者陌生的诉说者,他们孤独的灵魂就如同那一朵无根的雪花,随处飘零,却又无处安放。于是酒便成了他们最好的朋友,那时恋上了被烟火灼烫的夜晚,让青春挥霍在灯红酒绿里。
那是他们孤独的青春。
有一天无意从舞台上走下来时,坐在吧台旁边笑着问我,你是来这里采风的吗,要不怎么会这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那时我正在吧台后面低头擦拭酒杯,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涂抹了浓妆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疲倦的光影,想必她也厌倦了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
我看着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淡淡地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体验生活的,自己的,以及别人的。在听别人故事的时候,其实也在静听着自己的往事从记忆里流淌而过的声音。如果可以,你也可以把你的故事分享给我的,说不定我还会特意为你撰写一篇小说出来呢。”
无意拿起放在面前的酒杯,观赏着玻璃杯里摇晃的液体,然后呷了一小口,笑着对我说:“人都说酒如人生,当一杯下肚的时候,该忘的,都已经忘完了,又哪还有什么故事呢?”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跟她碰了一下酒杯,笑道:“酒也总会有醒的时候,忘不了的记忆,就如同你眉上的那一颗痣,也许平常你不会刻意想起你眉上有那么一颗痣,但总会有照镜子的时候。”
无意突然便沉默了。
她低着头开始给自己杯子倒满酒,在酒吧里昏暗的光线下,恍惚间似乎有一颗晶莹的眼泪,滑落在了一段别人看不见的时光里。
“听老板说,你以前是一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后来没有念完,便突然退学了,你很有音乐天赋,但为何要那样做呢?”我低着头继续擦拭着酒杯,忍不住问了一句。
无意没有立刻回答我,只见她拿起吧台上的一杯酒,仰起头一口喝了下去,最后她丢下了一句话,便转身走上舞台继续唱歌去了。
她说,你不懂……
那一天深夜酒吧打烊后,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朦胧而昏黄的街灯下,一直缓缓慢慢地飘落着些细碎的白色雪花。此时从嘴里呼出的白雾,像极了一支在午夜里点燃的烟。
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远处的路灯下,正站着一个有着一头红发的女孩背影,似曾相识。这时一辆红色跑车突然开到她的旁边,然后停了下来,只见她拉开车门后,便坐了进去,不久那一辆跑车便消失在了前方路的转角。
人常说,我们都是生命的小丑,彼此都有着不一样的生活,但其实我们都拥有过一些相似的青春,一些从未刻意模仿而又有着雷同的轮廓,在这一段言不及义的时光里,总会遇到一些人,或许感动,或许伤心,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仅此而已。
那一个寒冷的冬天,后来随着大雪的消融而渐渐沉入了时光的泥沙里。
推开久被封锁的窗,外面枝头上的那些淡红色花苞,也终于在一片轻柔的阳光里一朵接一朵地开放。
窗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有所改变,不变的或许只是酒吧里无意那慵懒动听的歌声,还有吧台上盛放的酒意。
在那个暖意的四月,我终于决定在毕业到来之前,做一次长途旅游,独自一人,去走一段在多年前就有一个人走过的旅途。
那一个人,我怀念了很多年,她一直都活在我的记忆深处,未曾走远。
我辞去酒吧工作的那一天,酒吧老板开了一瓶产自俄罗斯的vodka,拍着我的肩膀,热情地请我喝了起来。无意听说我要辞去这里的工作,准备去一次长途旅行,于是便在台上唱起了一首我一直深爱着的美国乡村民谣《five hundred miles》。
那一首民谣,当我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听过了,一听,便听了好多年。
记得在多年以前的一个布满星星的夏夜晚上,曾有一个心里喜欢着的女孩,在电话里给我唱起了这一首感伤的民谣,她反复地哼唱着那一句歌词: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光里,那个女孩一直坐在我后面的位置上,很多个无聊的课间中,我时常会听到她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哼起这一首民谣。
那是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孩,却有一颗比普通人更加多愁善感的心。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她一直都深爱这首民谣,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泪流。
我望着那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面带腼腆地说了一句:“那你唱给我听吧,我喜欢……听你唱歌。”
然后在一个布满星星的夜晚,我独自倚在宿舍的阳台上,默默地听着电话里头,一个女孩在轻轻地哼唱起那首民谣,然后莫名心动了。在那之后的很多个日子里,我一直听她在电话里给我唱歌,听着她的歌声进入梦乡,很久以后,我恍然间才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里,那首民谣早已经嵌入我的骨子深处了……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站在她的面前,对着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说:“樱,你知道吗?在不知不觉里,我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那首民谣,以及,唱那首民谣的你……”
樱突然转过身去,沉默了很久,她她才开始说话了,她说:“你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听我唱歌的男孩,谢谢你,但,我想……等我独自去走一段属于自己的路后,明白了一些东西,再回来找你吧……”
那是一个忧伤而叛逆的年代,十七八岁的我们,以为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然而后来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时候的樱究竟想去明白什么。
高考毕业的那一个暑假,樱瞒着家人,也瞒着我,独自一个人跳上了一辆北去的火车,离开那一座从小便一直生活着的城市。
她在火车上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她说,她需要一场有关年少的旅游,独自一个人,去走一些从未去过的城市,以及见些从未遇见过的人。她在这一座小城里活了十几年,但一直都未懂得活着的意义。
她在后来从西塘寄给我的一张明信片上告诉我:“我去到了那些你从前告诉过我以后要去而仍没有去的地方,我知道,有一天你还会记起我,还会来到那些我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城市。”
当年坐在她位置前面的时候,曾跟她说过要去的那些地方,这些年里我一直都没有来得及去,一晃四年就要过去了,我只想把如今剩下的珍贵记忆,留到最后,然后装帧在一段最为深刻的时光里。
而现在,该是到了开始这一段旅程的时候了……
在远去的火车上,我听着耳机里那一个女孩的歌声,望着车窗外一幕幕如同电影镜头划过的风景,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也许在那一年的某一个夏日里,那个叫做樱的女孩也是如同我现在这样,临窗望着旅途的风景,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一首喜欢着的《five hundred miles》,然后会意地笑了起来。
旅途的第一站是南京,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
当火车到达南京的时候,浓稠般的夜色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这一座城市。那一天,一个高中毕业后便来南京工作了多年的老朋友开车过来接了我,久已未见,再相见时,一声好久不见便已诠释了那些年里同窗苦读的难忘时光。此时车窗外面划过的都市亮丽夜景,将一切从前仅仅是在脑海里想象过的南京城的风景,都点燃成了现实。
朋友问,这几年可好?
我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耸了耸肩,苦笑着说:“待在学校里,好与不好其实都差不多。”
朋友突然沉默了,后来车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来的时候,他坐在驾驶位上叹着气地说了一句:“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没有忘记。”
我转过头淡淡地问他:“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忘记呢?”
他望着十字路口那个一直在跳动的绿色数字,笑着地对我说:“如果你已经忘记了的话,就不会仍然打算去那些她曾经都去过的那些城市,走一段当年她一个人走过的路。”
我重新转过头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景,没有回答他,突然陷入了一片沉思里。
在南京逗留的那几天,我去了每一个在樱曾经寄给我的那些明信片上印着的景点,然后照着她的方式,重新写上了一张明信片,寄到远方的一座城市里。站在可以俯览整座南京古都的紫金山上,我静静地望着笼罩在一片白雾里的城市,几只白色的大鸟,这时候忽然从头顶上掠过,然后消失在了远方的云雾里。
我想,它们终究还是带走了那一段年少的时光。
几天之后,我便告别了我的那一位老朋友,一个人离开了南京,照着原计划,去了镇江,扬州,苏州……
最后停在了西塘,那是旅途的最后一站。
在樱寄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上,如今依旧清晰地印着西塘永宁古桥的照片,在黄昏里,古桥如同一位已年近古稀的老人,弓着腰缓缓地跨过这一条悠久的长河。我走上了或许正是当年她站过的地方,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张保存完整的明信片,翻过来的时候,用钢笔写下的那一段娟秀的文字似乎仍然留着湿润的水迹,此时此刻仿佛她就站在我的身旁,微笑着对我说:“谦,我去到了那些你从前告诉过我,以后你要去而仍没有去的地方,我知道有一天,你还会想起我,还会来到那些我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城市里。”
这是她寄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后来我的邮箱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张写有她名字的信纸。而我的旅途也在这里画上了句号,那些她曾经走过的城市,如今我都已经一一地走过了。
只是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地走了。
历时了半个月,我又回到了那一座我生活了将近四年的小城。当我带着一身的疲倦推开宿舍的门,走了进去的时候,一个宿友突然告诉我,这半个月里莫名地收到很多寄给我的信件。他把那些信件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我在旅途里寄给自己的明信片。
每一张明信片上都写着类似的一句话:2008年4月XX日,樱,我来到了你曾经来过的城市,现在的你,还好吗?
回到这一座城市的那天夜里,阴沉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一场冰凉的大雨。那一晚,我躲在床上,在夜深人静里,安静地戴上耳机,听了一遍又一遍那一首美国乡村民谣。
那一天是4月28日,而就在五年前的今天,有一辆从西塘开往杭州的旅游大巴,在高速公路上不幸地与另一辆运载着一车货物的卡车相撞了……
或许在冥冥之中,她早已经有所意料,正如民谣里反复唱着的那一句歌词所说的那样,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而我,便真的永远错过了那一辆载着有她的时光火车。
永远,永远……
毕业之后,我一个人回到故乡,又回到了从前生活过的那座临近大海的城市里。在曾经有过樱呼吸的空气里,又一次轻轻地哼唱起了那一首《five hundred miles》。
那一天在黄昏里,我独自一个人沿着一条公路走到了海边,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湿润的海风里,仿佛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说:“倘若,这世上从未有我,那么,又有什么遗憾,什么悲伤呢?生命是跌撞的曲折,死亡是宁静的星。归于尘土,归于雨露。这世上不再有我,却,又无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