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王为一、赵青的口述整理而成;
采访记者 | 赵一工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普通深夜,上海霞飞路出现三个年轻人,看样子刚从跳舞场出来,喝得醉醺醺的,拎着酒瓶子路都走不稳,还不忘引吭高歌。巡街的警察见惯了这样的年轻人,并不理会就走过去了。四下无人时,三人突然恢复正常,迅速将手中的啤酒瓶头朝下晃一晃,把瓶塞子拔出来,用它往墙上写标语,原来酒瓶里装的都是墨水,瓶塞子是用布做的,倒过来就成了自来水笔。
这戏剧化的一幕是三个年轻人很日常的革命行为。他们是戏剧人赵丹,王为一,徐韬,在舞台上演完,再到革命工作中演。
一天,在舞台上演出剧目《奇迹》时,王为一亲了一下女演员的脸,谁料下了台,赵丹上来就一拳,“阿王,你怎么可以亲她的脸?”很不讲理的样子,等王为一卸了妆,一扭头,哎,女演员不在了,再一找,哎,赵丹也不在了。
如果这是一部年代戏,下一个镜头就直接切到1936年4月,外景:杭州六合塔下,三对壁人捧着花举行结婚仪式,闪光灯咔咔咔的,其中一对,便是那个女演员叶露茜和赵丹。另外两对是顾而已和杜小鹃,唐纳跟蓝苹,这在文艺圈传为佳话,想像一下,黄晓明与Angelababy、吴奇隆和刘诗诗他们把婚礼凑一块儿办,那全中国人不得疯了!
那时候叶露茜已经怀孕了,年底生下了女儿赵青。那一年也是赵丹表演上丰收的一年,《十字街头》《马路天使》轰动的厉害,尤其是《马路天使》,赵丹本人给了自己极高的认可:现实主义的表演体验派的典型。
抗战爆发后,赵丹报名参加抗日救亡队,被编入第三队去往重庆。
然而,1938年3月28日,日军开始轰炸重庆。仅1939年5月3日这一天,重庆就有三千多市民被日军炸死,二十多万人无家可归。常年累月的,每一个重庆人的日常功课就是跑警报躲轰炸。赵丹和王为一等人想演戏也演不了多少。
1939年,怒吼社在重庆首演了由夏衍创作的三幕悲喜剧《上海屋檐下》,剧情大意是:被捕入狱8年的匡复被释放了,他到好友林志成家探询自己妻子彩玉和女儿葆真的下落,却得知妻子已与林志成同居,因为他们早就听说匡复已死,于是三个人都陷入难以解脱的内心矛盾和痛苦之中。
剧本由圈内两名男演员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由赵丹饰演匡复。
谁曾想,一戏成谶。演了别人,又演了自己。
1、演《上海屋檐下》时,赵丹已经憋着一肚子火了,演出机会少,同台演戏的人又风格不统一,这时候,他看到郑君里与章泯翻译的一本书,书中介绍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一见之下,大为向往。
杜重远写的一本书《新新疆》,里面说,新疆省长盛世才聘任了好多苏联专家,而且也外派一些人员去苏联留学。
王为一无意中在《新疆日报》看到一则消息,说新疆女中举行班级话剧比赛。他一下惊着了,马上告诉赵丹,你看,新疆一个女中班级都有话剧比赛,人家新疆对于话剧这么重视,而我们的学校里能有个剧团就不得了了,人家还能一个班和另一个班比赛,每个班都有话剧演出。
这个消息让小伙子们兴奋得不行,以后,凡是见到“新疆”两字就两眼放光,不惜一切代价收集相关消息。
有一天,王为一到生活书店去联系出版的事情,看到书店摆了一张全国分店的地图,在新疆上插了一面旗帜,标明要在这里开办新店了。王为一回去拉着赵丹就去找生活书店的老板邹韬奋,经引荐,联系上了已经在新疆的文化名人茅盾。
隔了一段时间,茅盾回电报,两个意思:
一是,此事已经向盛公(盛世才)汇报了,盛公表示欢迎;
二是,新疆呢,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怕你们来了不习惯,希望考虑考虑。
看到电报,二人想,我们就是干演戏这行的,哪图什么享福呢?去新疆就是去吃苦的!
万缘俱备,东风不欠。赵丹、王为一、徐韬、朱今明组成了一个班子,拉拢了十几个人,热情洋溢的准备进军新疆。
2、于是,这几个革命浪漫派,拉家带口就去了新疆。女眷们搭乘运送战争物资的苏联飞机走,男人们拉着舞台装置、灯光器材从兰州坐汽车到嘉峪关,再出玉门关到了新疆。女眷们先到,由茅盾的太太接风,等男人们到时,女眷们说,她们听茅盾太太的口风,新疆不大好待啊,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的。
男人们一听也紧张了,茅盾来了接待所,开口就实话实说,“我们并不想要你们来的,第一个电报就告诉你们这里生活艰难,赵丹是大明星受不了这个苦,让你们考虑,其实就是叫你们不要来的。”
一盆凉水浇下来。革命浪漫主义的荷尔蒙上来时,只听得见号角听不见暗语的小伙子们面面相觑,心里叫嚣的“到苏联去”都说不出口了。
茅盾临走时,又安顿他们:说话要注意,要谨慎,不要随便说话,也不要随便到处活动。就怕这些热情的戏剧人口无遮拦,大谈主义或问题什么的……
没多久,一腔热情彻底冻成了一坨冰,他们发现盛世才并不是真的亲苏,还把他们当敌人一样对待。
而新疆面积大,出了城就是戈壁滩,没有人烟,交通工具也没有,自由的戏剧人想溜也溜不了,连出个门都被特务盯着。
茅盾借着回乡为母奔丧的理由请假回去,与赵丹、王为一偷偷商量之后如何搭救他们,引起了特务注意。茅盾走后第二天,盛世才派人半夜悄无声息的拉走了赵丹和徐韬二人,还把他们家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虽然就在一个院内,王为一却也是天亮后才得知。
王为一跟朱今明斟酌了半晌,给盛世才写了一封信,大意就是我们很纯真,只是为了开展新疆的戏剧艺术云云。
8个月后,王为一也被警备处请进了监狱。
3、监狱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萝卜缨子和新疆的馕,还有蚊子、苍蝇、跳蚤、虱子,4年没洗过澡,王为一想自杀,但连绞毛巾上吊的力气都没有。先进去的赵丹和徐韬被绑在条凳上审问,又是灌辣椒水,又是坐老虎凳……盛世才学了一整套德国法西斯审问犯人的方法,有很多心理学的技巧,都用了他们身上。
赵丹闹过绝食,被狱卒用从肛门里打牛奶进去的方法整治,他开始用回忆来打发望不到头的牢狱生涯:回忆演过的每一部戏,扮演过的每一个角色,说过的每一句台词,走的每一个台步,在回忆中再表演,再创造……
直到盛世才的势力被削弱,调离新疆,到农业部当部长。赵丹和王为一才终于在监狱里见了面,监狱长知道赵丹是个大明星,还说,“你们没有事情可以写一个剧本呐,呃,将来出去可以演嘛,演一演,表现一下你们对盛世才的仇恨什么的。”这段牢狱之灾的经历,日后被赵丹演在了电影《烈火中永生》中。
被关押了近五年,无罪释放时,新疆方面想让赵丹他们留下来,但他们说,“我们的老婆孩子都不在这里了,我们要回去团圆。”
当时新疆有个普通现象,男人被抓进去,其夫人但凡有点文化,就会被调到学校里任教。赵丹、王为一一行人的夫人们就这样辗转在各个学校里以教职勉强谋生,宋美龄视察新疆时,叶露茜拦住宋美龄,用英语说,我的丈夫是赵丹,被关在监狱里头,请帮忙营救。
后来不晓得是怎么交涉的,夫人们被盛世才派人带到了哈密机场,她们以为是团圆,没想到飞机来了时,丈夫们却没来,哭哭啼啼着被赶上了飞机去往兰州。
不想在兰州,依旧无依无靠,又传来消息说,盛世才清洗监狱,将上万人活埋,其中就有赵丹他们。闻讯后,戏剧界的人们给他们开了追悼会。夫人们的心志彻底击溃了,相继回到了内地,并改嫁。
出狱后,赵丹找到叶露茜,她已身怀有孕,现任丈夫还是由当年六合塔主婚人郑君里给说合的。赵丹下跪说,“你能不能把孩子打了,我原谅你。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但叶露茜说,“一个家庭已经破碎了,不能再有新的家庭破碎了。”
4、赵丹未能领回妻子,便将在叶家的女儿赵青和孤儿院的儿子赵茅,一一领回了家。小小赵青从二楼下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像电影里看到的高美男子一样的人”。
直到“大概五、六十年后”,王为一才联系上了当年的妻子,匆匆一聚再见无期。
近百岁高龄时,王为一仍然清晰记得当年情形,感叹说,“你看《上海屋檐下》这部戏,妙就妙在后半部,你在舞台上演这么个角色,生活里头也演这么个角色。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句话真真实实一点都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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