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离开大山的女人

1

刘娥子新婚第七天,她的小叔王二从南方打工回来了。她第一眼看到小叔的时候,心没由来的跳了一下。看看新婚丈夫,再看看小叔。刘娥子觉得他俩简直是一根藤上的两种果,一个是窝瓜,一个分明是人参果。

丈夫王大木讷,用农村人的俗语就是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结婚七天,说了六句话。

“来,洗脚。”新婚夜,他端来一盆水,不冷不热。她把脚放在木质的脚盆里,他蹲着,粗糙的双手在她细嫩的双脚上游走。她的心里没有悸动,紧张地汗毛都竖起来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来了。”婚床上,他试了几次才把她揽到怀里,笨拙的动作,完成了她从女孩子到女人的转变,她没有体会到多痛,也同样没有体会到多销魂。

她躺着,不由得,一串清泪滑落。她没有选择权,父亲和后母做主收了彩礼钱,这个又矮又黑的男人用一万块彩礼,成了她事实上的丈夫。于是,才十八岁的她从一个山沟翻越到另一个山沟。

“以后俺会对你好的。”他摸到了刘娥子眼角的泪。

刘娥子没有说话。她的心里有一个非常模糊的梦。她看不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想要同床共枕的男人,不是这个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动作的男人。

他的身上有青草和着动物粪便的味道,她不喜欢。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以后你说啥就是啥。”他说。她不想说啥是啥,她只想有个依靠。

漆黑的夜里,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洞。她不想这么早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人联系得密不可分,那样会让她感到窒息。

婚姻是什么?只是一个男人,用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买回一个女人吗?只是一个女人,为了这些或者崭新或者破旧的票子,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吗?

刘娥子没有入睡,她僵硬得躺着,一动也不动,耳边是这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他沉沉睡去了,带着无限的满足。毕竟自己快三十岁了才娶个媳妇儿。媳妇儿又嫩得像朵带着露水的花儿。

早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刘娥子一翻身醒了,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定了定神,怎么没有听到后母的大嗓门呢?对了,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她又躺下去。脑筋转了一下,有些悲凉地想,“对哦,我嫁人了。”

床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碗荷包鸡蛋,他已经起床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去地里干活儿了。

刘娥子伸伸胳膊腿,她记不起有多少年都是比太阳起得还早,睡得比牛羊都晚。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的时候,好像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起身,把头发梳整齐,洗脸盆里洗脸水都是打好了的。她伸手试了一下水温,不热不冷,刚刚好。

她坐下来,舀起一口汤,慢慢放进嘴里,一种久违的甜立刻让每一个细胞舒展开来。这碗红糖水,没有浓烈的滋味,淡淡地,像小时候妈妈煮的。

她咬了一小口蛋,在嘴巴里细细咀嚼,泪水一颗接一颗沿着脸夹滚下来。

她的新婚丈夫走了进来,他的乱糟糟的头发上有一层细小的露水珠,鞋子边和裤腿都有些湿。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刺儿果,递给刘娥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刘娥子的眼睛又湿润了,自从后母生了那个豁嘴弟弟,爸爸手里的任何好吃好玩的,都成了豁嘴弟弟的专利品了。

她的男人看到她的眼泪,赶紧放下手里的刺儿果。有些紧张地望着她,脸憋得通红,声音几乎低的听不到,“你还在疼吗?”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双手交叉着绞在一起,低了头,不敢看刘娥子。

早上,被单上的红让这个男人心花怒放。他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花得值得。他的漂亮媳妇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姑娘!他不是捡破烂的。

这,让他异常感激。

刘娥子的脸瞬间变得绯红,她轻轻摇头。她的新婚丈夫像是得了大赦的囚犯,扭头跑出屋,又抱了一捆柴,钻进厨房,开始烧火做饭。

刘娥子愣愣地站在原地。

其实,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

2

第三天的时候,后母来接她回娘家。照当地的风俗,出嫁的女儿第一次回娘家是由母亲或者伯母婶娘等尊长接回的。

刘娥子的后母是一个厉害角色,一个弯里十户人家八家骂过架。剩的两户,一户是自己家,另一户是一个光棍,他是个哑巴。

找不到愿意跑一趟接刘娥子的人,她只好自己去。

翻了一座山来接她,这个让后母心里特别不高兴。不过,外人的眼睛都看着呢,再说不是王大的彩礼钱,自己的豁嘴儿子哪里讨到老婆?

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于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她来到了刘娥子的夫家。

王大早早备好了刘娥子回娘家要带的各色礼物。刘娥子的后母看到四个满满的篮子,眼睛立刻变成了两道刀刻一样的细缝。

她拉起刘娥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刘娥子,“瘦了,瘦了,是想家里人想的吧?我昨天就想来接你回娘家的,走了一半的路,才想起你出嫁才两天,哭着回去还被你爸训了一顿。妈想你都想傻了。”

刘娥子的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

猪圈的猪、羊圈的羊、牛棚的牛,还有满院的鸡鸭鹅等等。刘娥子觉得,它们一定比眼前这个,脸上的表情可以瞬间变化的女人,更想自己。

刘娥子的男人担了四个篮子,送过山头,他才看着刘娥子挑起东西,跟着她的后母消失在下山的路上。直到看不到影子,他摸摸自己的肩膀,有些疼。不知道丈母娘会不会帮着挑一段路呢?

会吧!

会吧?

刘娥子到娘家的时候,肩膀生疼。她爸爸早就下地干活儿了,豁嘴弟弟还搂着他老婆,睡得鼾声如雷。

在娘家住了一天,刘娥子开始盼着那个木讷的男人来接回她。

到了月亮西沉,浑身酸痛的刘娥子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好像就一合眼的功夫,她后母又在叫她起床。说是家里的牛羊猪等都在伸着脖子等着她呢。

等到刘娥子的男人挑着礼物来接刘娥子的时候,一袋烟没有的功夫,她就收拾得齐齐整整,准备跟男人回山那边的家了。

后母热情挽留了一会儿 ,等看着刘娥子和她的男人前脚出门。刘娥子的后母就沉下脸对刘娥子的爹说道,“我说女大心向外吧?三天的猪草还没有打够,就急忙忙走了,你呀,还得指靠咱的儿子。”

刘娥子的爸爸看看屋里的礼品,又盯下他豁嘴儿子紧闭着的房门,还有院子西北角堆着的一大垛青草。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刘娥子跟着男人回家的时候,她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年轻男人,一头金色的头发泛着光。他一手端着一个水杯,拿着一个东西在往嘴巴里进进出出的来回拉,他的嘴巴周围是一圈白色的泡沫,像她家那一年误吃了老鼠药的猫。

“哥,嫂,你们回来了。”那个年轻男人抬起头来。

“回来了。”王大跟刘娥子说,“我弟弟,刚刚打工回来。”

刘娥子没有听清楚自己的男人说什么,她只感到一股电流瞬间通过全身,她在战栗。

眼前这个身材高挑,像电影中一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男人的亲弟弟呢?

“嫂子好。”他朝她伸出了右手。

刘娥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她没有伸出手。一扭身子,快走几步进了自己的新房,坐下来的时候 她用手捂住胸口。

心,会跳出来了。

“你嫂子脸皮薄。”王大说。

王二嘻嘻一笑,没有多说。

这个弟弟,是他嫡亲的弟弟。因为父母去世得早,他几乎算是刘娥子的男人一手带大。王二从十几岁就跟人出去打工,能说会道。邻居们时常感叹,这哥俩简直是天差地别。老大王大是一个榆木疙瘩,老二王二是天上飞的鸟都能哄到手上。

王二出去打工,一走数年,回来连口音都变了。

王大看到王二回来,满心欢喜。爹娘离世的时候,他三岁 ,自己十岁,如今他长成一个一米七几的大小伙子了,接下来就是给他再娶一房媳妇儿,就对得起爹娘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王大特意煮了一锅羊肉,配几样简单的蔬菜。王二对哥哥的厨艺赞不绝口,刘娥子低头吃饭,一股好闻的气味钻进鼻孔里,刘娥子知道,这种味道不是王大的。

本来王二打算住三五天就走的,一晃十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出去的打算。

王二每天都跟哥哥讲山外面的世界,王大听的不是很明白,刘娥子听得眼睛都放光了。

她终于知道原来王二那一头黄得发亮的头发是染出来的,她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她知道了王二手里那个小小的东西只要出了大山,就能找到信号,就可以和任何一个地方的人说话。

她知道了好多山外的事情。她的心飞了,她想去看看了。

王二一开始并没有多想,虽然第一眼看到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人时候,他的心里也悸动了一下。但是,毕竟,她是他嫂子。

那天,王大一早去山里了,睡梦中的王二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他来不及多想,从床上爬起来,出去就看到披散着头发的刘娥子,她显然是吓坏了。脸色苍白,直哆嗦,她指着院子里的厕所,“有蛇。”

王二去看,一大盘蛇盘踞在厕所,悠闲的吐着信子,显然,它吓坏了外面的女人,却没有被外面的女人吓到。不过,它注定要付出代价,因为它很快成了王二的俘虏,晚上,它将会成为餐桌上的一道菜。

蛇,引诱了亚当和夏娃。

蛇,联结了刘娥子和王二。

3

夏天的雨来得猛,像闪电和炸雷的干柴烈火。

刘娥子破例主动对王大一阵温存,王大有些受宠若惊。事后,她提出想要和王二一起出去打工挣钱。王大浑身的血液瞬间从沸腾到结冰。

王大抱着头,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王大没有同意。

王二收拾好的行李又打开放在床上。

刘娥子越来越讨厌王大身上的味道,她喜欢淡淡的香,说不上来,就是好闻。

王大每天都早出晚归,家里,王二和刘娥子不说很多话,一个眼神都足够交流。

王二是有过愧疚的,他背着行李,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抹黑走上了离开大山的小路。

刘娥子头都没有梳,她追上来的时候,只有右脚穿了一只鞋子。身上的衣服被刺挂破了好几个口子,白嫩的手臂上流着鲜红的血。眼里含着泪,也透着坚毅和固执。

她是抄小路追过来的。

王二张开了怀抱。

王二带着刘娥子返回了家里。锅灶都是冷冷的,屋里也是冷冷的。

王大坐在堂屋里,望着爹娘的遗像。王二拉着刘娥子,双双跪在王大的面前。

王大看看王二,看看刘娥子。

他拿出来一卷钱,摊在桌子上,起身,双手背在后面,出去了。王二望着王大佝偻的背影,他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刘娥子拉住了王二的手。

“我们出去挣钱,我会把彩礼钱还他,还他很多很多钱。”刘娥子带着祈求望着王二。“我想离开大山,像个人一样活着。”

王二感觉自己不像个人了。

自己真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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