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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豆腐姑娘
刚过晌午,阳光正是最热烈的时候,宁洺微垂着脑袋走在大街上,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前面分道有两条路,他站在路中间,偏头想了一会儿,选择了左边。
然而,右边才是回家最近的方向。
对于宁洺来说,走最近的路,赚最快的钱,一直都是他引为标杆的准则。
他会挖空心思寻找捷径,却唯独在面对这条路时不会,甚至会为了能走过这条路而绕上很长的距离。
如果是从沙家浜回家,这条二里多长的路完全就是多余的。
但宁洺每天都会从这里从过去。
即便今天要真正开始做一件他等待多年的事情,宁洺还是没有多少犹豫的选择先走过这边再说。
原因很简单,他怕某人产生误会。
随着在这条道上越走越深,宁洺沉寂下来的情绪都开始波动起来。
起波澜,却不惊。
可是当宁洺走到一个转角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阳光正当中,街边房舍的影子只能盖住他的半张脸,所以他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晴不定。
今天真是个艳阳天啊!
宁洺眯眼抬头,蓝天白云,清澈无垠,汴都上方的天空明媚得很不像话。
一切轨迹都很美。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于是可以安安静静的看着街那头正在上演的闹剧。
这条街叫平野街,在多年以前还有个别名——太师街,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被人淡忘,尤其是最近一年多以来,它又有了一个很有名气的名字。
豆腐街。
在豆腐街上有个豆腐坊,豆腐坊原本不出名,可是自从一年多以前多了一个卖豆腐的人以后,这里就变得很出名了。
大家变得喜欢买这里的豆腐,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很想吃一些别致的豆腐。
因为卖豆腐的姑娘很漂亮。
明眸皓齿,肤若凝脂,面如月,色如花,鬓若霜角,眉如画。
这些词离市井很遥远,但这样一个女子离市井很近。
尤其是当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粗麻衣裳,头上裹着桌布一样的头巾以后,这种距离就更近了。
于是,最原始的欲望也就更近。
一年多以来,豆腐坊的门槛差点被人踩碎,买豆腐的人太多,看豆腐的人更多。
每当新做好的豆腐上架后,那个姑娘就会站在门口柜台前,接着许多人像是嗅到了腥味的老鼠一样齐齐涌过来。
每当这个时候,坐在店里的老板娘总是极开心极自豪的。
她总是叉腰站在店门口,大声喝骂那些意图不轨的男人,像指点江山一样指挥着大家排好队伍。
有人说姑娘是老板娘的女儿,可没有人相信,就像没人相信骡子能生出骏马来一样。
不过从没有人在意过这些,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姑娘身上。
宁洺也一样,自从一年前见过了这位姑娘以后,他就从来没有忘记要从这里经过,即便很早以前他就已经习惯走这条路,然而,后面是彻底喜欢上了这条路。
他喜欢看她的眼睛,喜欢看她的手指,喜欢看她的眉毛,喜欢看她的嘴唇......最喜欢的是看她的头巾,因为他希望有一天能把它取下来,看看她到底该会让人多么喜欢。
很多人都有着宁洺这样的想法,甚至还有更深层次的喜欢,比如,买豆腐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紧紧盯着她那必然比豆腐还要水嫩的手掌。
然而这个来到豆腐街一年多仍旧没人知道她名字的姑娘,其实是个很不容易靠近的人,因为她总是站在柜台后面,钱是老板娘收的,豆腐虽然是她送出去的,可是在豆腐与人之间总是隔着一把铲子。
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是像刚上架的豆腐一样,没有沾上任何杂质。
这便让人更加疯狂。
所有人都有疯狂的时候,但大多会被理智压制回去,因为如果不控制,事情就会不受控制,人们往往是会对未知感到恐惧的。
除非那个人认为一切都能被控制。
今天,豆腐坊外就站着这样一个人。
......
陈茂居今天很开心,甚至可以说是很兴奋。
当他亲眼见到家里那个比老虎还要凶悍的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时候,陈茂居顿时觉得胸口卸去了一块大石头,压抑在心头的浊气一泄而空。
对于陈茂居来说,并不是夫人不够漂亮,恰恰相反,那个家族比自家更要根深叶繁许多的女人,不仅出身不凡,脸蛋也是顶好不过。
至少,跟了他这个相貌平平的胖子,就连陈茂居自己都为夫人感到憋屈。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很感激他娘亲,如果没有那么一个厉害的亲娘,他也就很难娶到那么一位出色的夫人。
当然,这么优秀的夫人注定会有那么几处不够优秀的地方。
尤其是当夫人怀孕以后,陈茂居就越来越觉得夫人不够出色了。
准确来说,是不够大气。
最严重的一点就是,她不允许陈茂居拥有其他女人!
在没有来过豆腐街之前,陈茂居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似乎自从出生以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朝他最渴望的方向发展,凭着一个陈字姓氏,虽不足以在汴都这么一个势力错杂到浩若渊海的皇城中为所欲为,但也勉强可以站直了身子说话,尤其是在城南一片,能够让他陈茂居忌惮的角色还真没有几个,尤其是在母亲耗费精力的经营下,还娶回了那样一个美若天仙的夫人,陈茂居甚至曾经生出过此生无憾的淋漓酣畅感。
可是,现实很快给了他沉重一击。
一年前的某天,他被几个连襟好兄弟拾掇着来到豆腐街,来见识见识他们嘴中所谓惊为天人的女子。陈茂居知道自己的兄弟们是些什么货色,一个个只有比自己更差劲的,歪瓜裂枣到除了在玩字上头能志趣相合起来,正常情况下自己对他们根本看不上眼,那几个家伙平时能咬对一两个文化字眼就算是大难得,所以当时陈茂居根本没将那句惊为天人的形容词放在心上。
然而,当陈茂居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来到豆腐街,来到豆腐坊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白白打发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天底下竟然真有那么美丽动人的女子?!
陈茂居见过她之后再回过头去看自己夫人,忽然觉得意兴阑珊,索然无味,全身上下处处透露着不满意。
然而夫人终究是夫人,家世不是白养人的,一个修行者身份就足以让陈茂居在家里抬不起头来,一根兰花细指就足以追得他抱头鼠窜。
陈茂居成亲以后再也没去过烟花之地流连,曾经他在同伴们面前以此为傲,毕竟他的夫人确实让他非常满意,他原本也是打定心思要做一个顾家的好男人。
可当见过豆腐坊的这位姑娘后,他突然发现再也难以平静下来,甚至很多次都将身下那张漂亮脸蛋看成了另一张清冷似秋月的面容。
只是,家里有一尊猛虎坐镇,陈茂居始终没能抱得美人归,尤其是夫人怀孕后的这几个月,精力旺盛的他差点憋成了闺中怨夫。
直到今天终于想办法把夫人送回家养胎以后,陈茂居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他似乎又成了城南最风流的胖子,连走起路来都轻盈了几分。
一年多以来,他始终没有放松过对豆腐坊的监控,不少对此有过念想的麻烦都被他处理掉了,或威逼或利诱,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母老虎前脚消失,他后脚就奔到了这里来。
陈茂居相信,现在再也没人能够阻挡他的脚步了。
一想到不久之后她会成为自己的禁脔,陈茂居心底的邪异兴奋就止不住的往外冒。
哪怕那头母老虎回来后发现了,木已成舟,又能把他怎么样?
他陈茂居再怎么比不过她,也是陈万金最心爱的小儿子,难道那个女人会因为争风吃醋就敢谋杀亲夫?!
在陈茂居看来,只要能成其好事,哪怕被狠揍一顿那也认了。
谁叫她太动人!
今天陈茂居站在这里,就是打定主意要把人接回家的!
所以当他自信满满的出现在豆腐坊前的时候,许多人都识趣退开了。
陈茂居对此感到非常满意,他右手持扇,嘴上带着一抹在他自己看来颠倒众生的迷人微笑,明黄色的锦缎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扎眼,更不用说腰间挂着的那块曾经让不少风月场女子眼神放光的拳头大小的殷红血玛瑙。
他相信,就凭自己身上这副行头,就足以轻易降伏对方,毕竟一个清贫人家的姑娘而已,养出了几分清高气质并不代表真的清高,这样的女子陈茂居见得多了,眼前这个不过特殊了些,但他认为,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陈茂居带来的几个家仆把门口一些仍不太情愿的人清理完毕,于是,豆腐坊的门槛内外就只剩下三个人——自信满满的陈茂居、无动于衷的豆腐姑娘以及惊吓过度的老板娘。
老板娘似乎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人,所以直到门口只剩下一个陈茂居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猛地从凳子上跌坐在地,大声呼救。
“救命啊!有人要杀人了啊!”
围观群众均是用一种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老板娘。
光靠一副大嗓门,就能把陈家小少爷吓跑吗?
陈茂居摇着扇子走到门口,顿时一块巨大阴影笼罩在老板娘身上,他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笑眯眯问道:“老板娘,我可什么都没做,哪里要杀人了?”
老板娘也很胖,可是她动作迅速到不像个胖子,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整理自己的乱发,像个疯婆子一样指着陈茂居破口大骂:“我还不知道你这位大少爷在想什么吗?整天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来这儿难道还有好事?如果想抢人,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呵呵...”
陈茂居自忖应该露出了一个相当灿烂的微笑,“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我肯定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不堪,所以,你或许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请让开。”
然而对方一动不动,目光凶狠。
陈茂居收敛了笑意,他很讨厌她身上的味道,本就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淡淡说道:“那大概我真是要杀人了。”
门外几个精壮家仆立即往屋内涌去,在挣扎惊恐的呼喊中,老板娘就这样被高高举起,四肢在空中奋力拍打,却没有任何意义。
陈茂居对反应过度,几近癫狂的老板娘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嘘~小声点,不然会飞出去哦!”
老板娘像是真被吓到了一样,竟是不再挣扎呼救,头发混乱,双目呆滞的看着前方。
陈茂居非常满意她的表现,不过为了防止出现一些没必要的不愉快发生,他还是没让人将老板娘放下来。
陈茂居显然对于抢人这种事情很有经验,不急不躁,一步一步把其他的麻烦解决掉,最重要的那个人其实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当他志得意满的依靠在柜台边上的时候,他的脸上再度露出异常灿烂却难掩淫邪的笑容。
可是豆腐姑娘依旧无动于衷,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凄然泪下,更没有陈茂居以为的暗自窃喜。
她就是她,安静的站在柜台后边,像是和外面隔出了一个世界,哪怕老板娘在她的面前被一举过顶,她也没有在乎,甚至,在那一刻,她竟是往门外瞄了一眼。
她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哪怕她穿着最平易近人的粗布麻衣;哪怕她戴着市井妇人都嫌俗气的头巾;哪怕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扮成一个俗气透顶的小女人。
她还是她,清冷高洁,拒人千里之外,满身烟火气却未曾真正沾染上一丝一毫。
陈茂居笑眯眯问她:“你怕不怕?”
她把视线收回,转到他的身上。
陈茂居被这种孤傲的眼神盯得浑身一颤,心思更加火热起来:“你跟我回家,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她静静看着他,像是看待一件死物,没有一丁点儿回应。
陈茂居终于体会到她眼中的不屑,于是他便也生出了不耐的情绪。
“你太天真了,姑娘,让我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顺从!”
陈茂居说着就准备隔着柜台去抓对方的手。
那双让他魂牵梦萦过千百回的藕臂葱指。
然后他抓空了。
因为姑娘和他之间还隔着一把铁铲。
那是一把专门用来铲豆腐的铲子。
那也是一把能让人吃到豆腐也能让人吃不到豆腐的铲子。
她没有用力,所以陈茂居以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他笑的更加大声,更加灿烂了。
随着宽而肥的手掌继续往里推进,陈茂居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他甚至能想象到接下来更多让他兴奋不已的精彩画面。
然而只是一个瞬间,所有的画面都支离破碎。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陈茂居那具肥硕的身子从豆腐坊里被高高抛起,飞出大门,遮蔽阳光,接着重重落地。
在灿烂的阳光下,画面格外清晰。
那个女子,手握铁铲,站在柜台后面,一语不发,清冷的眼神扫过全场,但凡视线所过,所有人都羞愧的垂下了脑袋,不敢迎接她犹如实质的目光。
孤零零昂着头的她显得形象特别高大。
就像一只俯瞰天下的凤凰,骄傲无比。
陈茂居在地上痛苦哀嚎,眼睛泛泪,眯成了一条细缝。
突然,一片阴影拦住了整片模糊天空。
宁洺低头看着他,扁担握在右手,眼神中尽是怜悯,柔声说道:“陈公子,看样子,在城南确实有你们陈家办不妥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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