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苏轼是将“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这句话执行得最彻底的人。
苏轼有一个高开低走的人生。他十九岁时成婚,二十二岁和弟弟苏辙跟随父亲进京应考,得了第二。他极得当时的主考官文坛领袖欧阳修赏识,名动一时。不过,正当他准备大展身手时,突然传来苏母病故的消息,兄弟俩随父回乡奔丧,守制三年。守制期满回京,应中制科考试,入第三等,任凤翔府判官。不久后第一任妻子王弗离世,跟着父亲苏洵又离世,他再守制三年,之后举家迁往京师。这一次还朝后,恰逢熙宁变法,他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风波迭起,再难平静。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宰相王安石颇感愤怒,上书神宗请求罢黜苏轼。加上有人告发苏轼兄弟在运父灵回乡时偷运私盐,虽然查明是子虚乌有,但一次又一次的冲突,苏轼觉得自己无法再在朝中为官,于是请求出京任职。公元1074年,他先是被派往杭州任通判,同年又被调往密州任知州。
在密州任职的日子,苏轼颇为民众做了实事,除蝗灾、登山求雨、惩盗贼、上书废除手实法,因此赢得了群众的爱戴。
这段时间,苏轼正是处于“四十而不惑”的年纪,虽然在政治上面临着诸多危险,日子过得艰难,但坦然面对。且看他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充满壮志豪情:“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即使头发微白,又有什么关系呢?假使朝廷派遣,一样可以杀敌报国。这时候的苏轼,宝刀未老,志在千里。
这样一个豪情万丈的男子,忆起旧情,仍然充满柔情。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已离世十年的结发妻子王弗,便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恩爱夫妻,撒手永诀,时间倏忽,转瞬十年。这十年间,苏轼因反对新法,颇受压制,心境悲愤,又逢凶年,忙于政务,生活困苦,现任妻子王闰之及儿子跟随在身边,不可能时时刻刻把亡妻放在心里,但也不会忘记。伊人已逝,过去种种温馨片段忆起,除了流泪千行,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在密州的日子,苏轼的文学成就也到了一个新高度。那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也是苏轼在密州时所作。放诸四海,但凡中国人,谁人不曾听过这阙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每年的中秋,虽然都懂得“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大家的心愿还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全词豪放而洒脱,乐观而旷达,对于偶遇“月圆人未圆”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虽然苏轼为人洒脱,可是命运总是喜欢跟他过不去,谈论新法招来事端的风波未过,厄运又至。用“命途多舛”来形容苏轼一点也不为过。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四十三岁,调任湖州知州,上任后,他给皇帝宋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这本是例行公事,但苏轼是诗人,笔端常带感情,即使是官样文章,也忘不了加点个人色彩。也有可能是想发发牢骚,他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又说“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些话被新党抓住了大做文章,说他“对皇帝不忠,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这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才上任三个月,就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师,受牵连者数十人。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这一巨大打击成为苏轼一生的转折点。新党是非要置苏轼于死地不可,满朝文武,除了弟弟苏辙情愿罢官换取兄长性命,无人伸出援手。好在当时已闲赋金陵的王安石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也由于宋太祖赵匡胤早年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躲过这一劫。刚强执拗的王安石,其实很是心胸广阔的。
“乌台诗案”后的苏轼被降职黄州团练副使,这个职位相当低微,且无实权,经此一役的苏轼已经变得心灰意冷。为帮补家计,他公余带着家人开垦城东的一块坡地,种两颗菜也好,至少也可以节省一笔开销。“东坡居士”的别号便是他在此时起的。
人生是要经历一些事情,人才会改变,豁达如苏轼者也不例外。变身东坡居士后,虽然在政治上已无多大抱负,但性情上,依然胸怀旷达,笑对风云。在黄州,他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
《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是苏轼在公元1082年所写,当时他47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两年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此时苏轼的壮志已消磨殆尽,更加关注历史和人生。虽然政治上失意,但是生活,还是要有信心的,毕竟,还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的活下去。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写在苏轼黄州之贬的第三年,即公元1082年九月。“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生营营役役,徒有一腔热血,更大抱负难得舒展,回想起来,得到的没有失去的多,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就当全身免祸,自由归去。
当然他没有就此归去,以后人生还是起起落落,令人措手不及。1085年,司马光执政,废王安石新法,苏轼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这是他的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可惜,也不能长久。他对旧党执政暴露出来的腐败现象进行抨击,于是,又不能见谅于旧党了。他再次请求外调。
公元1089年,苏轼以龙图大学士身份任杭州太守,期间疏导西湖,筑建苏堤,“苏堤春晓”后来成为西湖十景之一。杭州百姓感激他筑了苏堤,过年时抬猪担酒来给他拜年。苏轼指点家人将猪肉切成方块,烧得红酥,然后分给大家吃。于是,一道名菜“东坡肉”横空出世,传至今日。
在杭州的日子,苏轼过得很是惬意。
只是,天不遂人意,两年后他被召回朝,不久后因政见不合,先后调任颍州、扬州、定州。这时,他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也离世了。
公元1094年,苏轼被贬至岭南惠阳。在这里,他写下了《蝶恋花·春景》。听说,朝云常常唱此曲,为苏轼解闷。每当朝云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就难抑惆怅,不胜伤悲,哭而止声。苏轼问何因,朝云答道:“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朝云亦先苏轼而去。此后,苏轼孤单一人。
苏轼的三位夫人都先后撒手人间,令人惋惜。其实也不难理解,苏轼的一生,被贬次数太多,到处流放,难以安宁。他自己固然是个豁达的人,但他的夫人们需要考虑的比较多,一直颠沛流离、担惊受怕,难免身心交瘁。一个女子的心不妨有所骚动,但生活最好安定。不然,很容易老去。古今皆然。
公元1097年,年已62岁的苏轼被一叶孤舟送到了海南儋州。据说派遣到海南任职在宋朝,仅是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看来年迈的苏轼在官场始终不肯随遇而安。被贬已是等闲事,他把儋州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在这里办学堂,介学风,深得后人崇敬。
不得不佩服的说一句,他在每一个停留过的远方,都留下诗词与声名,让人敬仰。做官做到这个地步,真算是难得。
公元1100年,苏轼复任朝奉郎,次年北归途中,卒于常州。一代文豪,人生孤单落幕。
苏轼的一生,政途跌宕起伏,虽然对现实失望,但他从未放弃,一直至离世,未曾离开官场,这在文学史上是少见的。也许,他想过远离是非,独善其身。可是,退隐之后,又能做什么呢?不如趁着没有人赶走自己,多多为百姓做些实事。又也许,心底仍然有一个盼望,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守得云开,见到政治清明。可惜,他没有这种幸运。不过,他又是幸运的,没有看到二十六年后的北宋灭亡,南宋从此偏安一隅,对外敌俯首称臣,丧尽气节。
略显讽刺的是,因乌台诗案几近丧命的苏轼,被宋高宗追赠为太师,谥为“文忠”。
这种生前身后名有什么意思呢?他已归去,人生只余鸿踏雪泥,此后,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