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傍晚,集市也稀稀落落開始收攤,城門准時關上,隔擋住西邊席卷蔓延的風沙。街邊玩耍的孩童們也都循著父母的呼聲回家吃飯了,偶有幾個賴在地上不走的,看見老娘拎著苕帚擀面杖,氣勢洶洶地殺過來,便也落荒而逃。此地人丁稀少,黃沙掩日,雖比不上中原,倒也自成一統。時不時地,也有幾個士人來此地觀景,甚至出關西行者亦不在少數。然而來者多半都是些狂狷之士,言語上自吹一番罷了。且這函谷關依附天險,自崤山至潼津,兩百年後亦令九國之師趨循遁逃而不敢進。然出關向西即入蜀,再西去,則遠非中原之地矣。
時有齊之名士,姓凌名禹,字子肅。家貧,性慷慨,好結交天下名士,唯與仲尼交惡。子肅輕蔑周禮,瞧不上列國那幫冒充仁義之士的王公貴族,甚至反對齊國政府。瞧得瞧不上誰都是小事,但是跟政府對著干就是找死了。子肅於是只得逃出齊國,四處游蕩,堪比昔日之重耳。不過他倒樂在其中,也不指望誰給他官做,再加上他自己也著書立說,一來二去名聲反倒一天天大了起來。
名聲這個東西倒也奇怪,若說它值何價,真是一文不值——值也沒法買,沒這個市場,不像新浪,給錢就漲粉,認證就加V。要不說還是兩千年前人實在呢,名聲都是實打實的,好名惡名涇渭分明。
話說子肅名聲越來越大,反倒越來越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麼了。他雖然寫書,可是……怎麼說呢?寫的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當時人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要等到許多年以後,當林紓在《小說大觀》發表《傅眉史》時,人們才會稱之為武俠小說。因子肅性情灑脫,一直對游俠武士情有獨鐘,就用最通俗易懂的市井語言將這些寫了出來,這幾乎要把同時代的孔丘氣死。孔子編《春秋》,一場戰役不過寥寥四十余言,子肅小說裡兩個大俠在酒肆相遇推測對方是不是來尋仇的就用了竹簡兩捆半。好多王公子弟喜歡他的書,花大價錢買來讀,一讀就是四五車,跟今天人們看網絡小說BL同人一個德行。老爹本來天天為了敗家兒子唉聲嘆氣,突然發現丫開始秉燭夜讀了,驚的沒心髒病突發。等到冷靜下來,不禁大喜過望,若不是時代不允許非得去廟裡拜拜送子觀音不可,感謝菩薩終於讓兒子開竅,沒有辜負自己一片苦心。可憐這些老家伙,一個個興高采烈以為自己兒子學富五車,不幸看的都是武俠小說,那心情實在是……所以說欺騙家長是件殘忍的事情。
成為暢銷書作家後,子肅卻迷茫了,找不到接下來的方向。嚴格來講,迷茫的人都是一幫餓不死但又算不上有錢,吃飽了撐的但又不至於撐死的家伙,因而便容易搞些沒用的打發時間。人生之意義蓋莫如此,若有人正義凜然,表現的有如蘇格拉底一般,人們反要譴責他,好在心裡慰籍自己,不因每日的庸常而自慚形穢。若依哲學家的角度,蘇格拉底之死不啻一場對智慧的屠戮,可是從群眾的角度來講,這著實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那時恰好老子騎青牛出關西去,不知所終。這在士人中間是個挺大的事兒。受老子的影響,子肅日漸滋生出對關外的向往,亦有了出關遠遁之意。
“我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終於,在一次宴會上,子肅對自己的一班朋友透露了想法。這些人俱是關東豪士。
“不想呆在這裡?那你想去哪兒呢?晉國?鄭國?”其中一人問道。
另一個人揮揮手,示意他停下,然後轉向子肅,問道:“你的這個‘這裡’,指的究竟是哪裡?”
子肅把玩著酒樽,看上去漫不經心。他並沒有立刻回答,但臉上已經帶上了笑容。短暫的沉默過後,他說:“不錯,我所說的‘這裡’,並非哪一國。自鎬京烽火、平王東遷以後,周室衰微,諸侯繼起,中原離亂,百姓疲敝——”
“少說廢話,說重點。”第二個人說。
“我想離開中原,西出函谷關。”他說。
“這是為何?子肅兄名聞列國,乃當今之名士,真君子也;君子者,不圖公天下,反欲隱山林,何也?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反欲藏身市井,甚至西去中原,那不是成了老聃的弟子門徒了嗎?莫非子肅兄欲與夷狄交往,覺得好過有我們相伴?”角落一人忽然發難。正是孔子門下弟子仲由,字子路。
子肅沉默少頃,忽然朗聲大笑道:“子路兄,你何故如此貶低老聃先生哪?須知連你家先生也曾為禮法之事請教過老聃先生,兄台您如此不齒老聃先生的門人弟子、道德學術,那豈不是連帶貶低了令師尊和兄台自己嗎?須知您可算是他老人家的再傳弟子哪!”
“凌子肅!你!”子路怒目圓睜,幾乎要動手打他。
子肅只是輕笑,卻無道歉之意。子路氣得哼了一聲,一拂袖子起身便走,隨同的孔門弟子無一例外全部起身,一一告退,隨同子路走了出去。
“子肅兄,出關是為何?”第二個人問。
子肅笑笑,說:“欲尋道耳。”
幾日後,子肅收拾好行裝,尋來一匹瘦馬,自向西去也。幾個月光景,終於見到了,那扼六國咽喉、秦虎踞而御東的函谷關。
初入關內,子肅便去尋住的地方。秦國查護照查得嚴極了,而且沒有免簽國家。即使是在驛站裡,老板都要用兩根手指捏住護照的邊緣,像捏著一只死老鼠,側著腦袋瞅著上面的身份信息。最後,再一把扔回給子肅,然後滿懷敵意地目送他上樓。子肅本人倒是並沒有那麼介意,這一方面是因為子肅反政府的時間比寫書長,還沒形成暢銷作家和名士的架子。倘若是再多干個五六年,開個寫作公司,轉型當個商人,恐怕就不是這樣了。
安頓下來之後,子肅就開始四處去打聽老聃的消息。雖然秦國落後,但是老聃的大名人們還是曉得的。城裡還有人為了解悶兒,扮成老子和孔子,在路邊演戲,模擬老聃出關時的情景。但是表演內容卻添加了許多俗不可耐的東西,子肅搖搖頭,從眾人嘈雜的笑聲中退出來,轉身走了。
城裡終究也沒什麼意思,子肅就去了關隘登記的地方。
在登記處,他遇到了關尹喜。關尹喜還是做著他的老行當,在城門口調查登記往來行人。
子肅走上前,關尹喜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只是說:“也是要出關,嗯?”
“是的。”他回答。
關尹喜還是沒有抬頭,繼續問道:“是效法老聃吧?自打他以後,要出函谷關的人前僕後繼,可惜都是些‘‘偶像崇拜’者流。你若也是這樣,我倒要奉勸你,與其學哲學家遁世,不如回家娶妻生子、事奉父母。年輕人,還是回去吧!”
子肅沉默半響,並不答話,許久才說:“先生所言極是——”
“哎哎哎,別叫我先生,我就是一看大門的,沒什麼學問,怎麼配稱先生?叫我領導即可。”
這話不禁讓子肅有些汗顏,一滴橘子大小的汗珠出現在他臉上。他勉勉強強地說:“領導——所言極是,只是——”
關尹喜現在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了。
“只是中原雖好,但以世界之博大,人之一生實難窮盡。倘若僅僅滿足於這狹小的關中世界,同籠中鳥又有何分別?人豈可形同禽畜?安於現狀而不自知,則與豬豕無異。我在齊國時,每日所行不過是與人高談闊論,飽食終日,結交了幾個酒肉朋友卻引為知己,再無其它。最近我日益焦慮,擔憂日後的生活,因為我看不出這種生活有什麼意義。”
關尹喜現在死死盯住他看了,待他說完,臉上便浮現出勝利的笑容,漫不經心地說:“入關無用,出關何為?”
子肅愣住了,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而關尹喜,還是那樣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雲淡風輕,仿佛剛剛宣判了子肅的死刑。
“很抱歉,我覺得你還是回去想想清楚,否則平白無故出去有個萬一對我們的業績也不是件好事。”關尹喜一邊說,一邊整理桌上的竹簡。
“最後,我還是有一個問題。”
“請講。為人民答疑解惑是我的職責。”
“為什麼當時給老聃先生放行了?”
聽到這個問題,關尹喜不禁笑了,說:“有些人雖然口口聲聲無為而無不為,但是當真要做什麼事的話,是攔不住的。”
說罷,便揮揮手,意思是要他快點走了。
從登記處出來,子肅信步走在市集上,漫無目的地四處觀望,心裡尋思著下一步的打算。不管關尹喜怎麼說,他出關的心思還是沒有變,但是通過常規手段似乎又出不去了,現在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只能邊走邊苦惱。
他正自顧自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去,見一人文士打扮,面露喜色,正匆匆向他走來。子肅認得他,正是那天在宴會上叫他休說廢話的仁兄。不過,子肅不記得他的名字。
那人追上子肅,展顏而笑,說:“子肅兄,好久不見!不想竟在這裡碰到,真是巧的很哪!”
話雖客套,不過其面容真誠,語氣和善,子肅因而也放寬了心,報以笑容。那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子肅推辭不過,只好與他同行。
“子肅兄,多日不見,沒想到你當真來了。可是已下定決心要效仿老聃出關西行了?”那人仍是滿臉帶笑,卻讓人猜不透他的真實想法。譬如他現在是在恭維子肅,可是他真正想說的呢?
子肅默然不語,自打剛才在關尹喜那裡碰了釘子,他似乎就喪了銳氣一般,悶聲不響。良久,他方說道:“‘老兄,人可是不一樣呢?”
“嗯?”這古怪的問題問得對方一愣。
“世間萬物唯人難名,如堯舜,龍也;如寒浞,蟲蠡也。寒浞與堯皆人,有何大異?而堯則稱天子,寒浞叛主之賊,少康終滅之。人似無異,長皆七尺,然豈敢以堯比寒浞?其異也,不可謂大乎?”子肅似是一口氣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那人答曰:“以堯萬世鮮見之賢比於寒浞,何其謬也。萬望子肅兄明其言,使吾得解惑也。”
“方才我欲出關,卻被攔住,那管放行的問了我一通奇奇怪怪的問題,就把我趕回來了。”子肅回答。
“哦?不想一個守關把門的戍卒竟然能問倒凌子肅,我可是開了眼界了。他可是說若關內無道,關外又何解呢?可是如此?”
“原話不是這樣,但意思大抵上差不多。他說:‘入關無用,出關何為?’我記得是。”
那人不語。又向前行不多久,他便向子肅告別。臨走前,他說:“子肅兄,若是曉得道理,萬望知會一聲。在下告辭。”
“一定一定。”子肅也拱手作揖別過。
傍晚,子肅一個人趕回驛站休息。用過晚飯,卻怎麼也無法靜下心來做事,心思浮得厲害,坐臥不安。及至要就寢了,心裡還是難受的厲害。難道是想女人了?絕無可能。凌子肅雖輕慢禮法,於綱常倫理上倒是恪守遵行。這空虛不是來自下體,而是來自於心。
子肅在地上蜷縮成弓形,然而他仍舊難以入眠,於是著衣起身,到外面去賞月。
賞月這種事,歷來的文人雅士都不吝於在此潑墨揮毫。子肅反而想,這一個大光球,為什麼每個人都想把孤獨的往事寄托在它上面呢?嫦娥奔月這種鬼話,自己向來是不信的,或許那大光球上不但沒有桂樹,甚至還很難看,到處都坑坑窪窪的。即朗聲誦道:
空街映圓月,光影透微瑕。
幾載風流客,千裡借懷家。
詩畢,打了個哈欠,撓撓頭,回驛站睡了。
一天,子肅蹲在城門邊休憩,這時旁邊領簽證的長隊裡,一個失敗者垂頭喪氣地從裡面被後面的人擠出來,灰頭土臉地跌坐在子肅旁邊。這人年紀很輕,穿著普通,從神態來看不像個粗人,但也稱不上士。
子肅向他點頭示意,那人也禮貌地點頭回禮。
“簽證沒批下來?”子肅問。
“別提了,”年輕人說,“我老婆懷孕了,我們想出國生孩子,結果人家一聽,直接就把我給攆出來了。”
不攆才怪呢,你以為身份那麼好拿?子肅想。不過他口頭上還是說:“那真倒霉!其實你運氣好點就出去了。”
聽了子肅的客套話,年輕人似乎高興了一點,也打開了話匣,說:“我是在鹹陽一個寫字樓工作,前段時間單位有人出差時候帶老婆一起,然後直接把孩子生國外了,直接拿了身份。我們就也想照著人家那樣,也能拿個身份,因為我跟我愛人都沒有鹹陽戶口,這不以後上學啊、看病啊,都只能回老家。迫不得已,只好這麼辦了。話說回來,您呢?聽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齊國人。”子肅說。
“哦,齊國人吶。”年輕人的聲音一下變得疏離了起來,子肅感到有些不舒服。
“你們齊國人沒事兒上我們秦國來干嘛?你們在東邊蒸鹽煉鐵,不是要什麼有什麼嗎?連天子都要靠你們扶持,不是看不起我們秦國化外之夷嗎?”
“你誤會了,其實我是——”
“我不管你是誰,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離開‘我的’國家!”憤青義憤填膺地說。
子肅不禁笑了,想這秦國為了爭霸中原,竟對百姓洗腦至此境地,說:“我說憤青兄,拜托你長長腦子,這秦國是他嬴家一家之國,齊國也只是姜氏天下,你我不過戰亂時路邊無處安葬的屍骸,跟我這裡有什麼大義可表啊?看你也是做讀書寫字的營生,怎麼這麼不識大體,難不成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你!不僅辱我一人,還侮辱我的國家,你——”年輕人怒目圓睜,可是卻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凌子肅生平不曾曲意逢迎,若要說罵得最多的,也是它姜氏齊國。今日不過因為在你秦國地頭上,這才說了幾句,你又有甚不平的?”
“可恨哪可恨,今日竟被你個齊人辱罵嘲笑至斯境地,真個可恨……”年輕人咬牙切齒,似要將子肅碎屍萬段。
看他這樣,子肅頓時心生可憐,不由得說:“‘肉食者欺民以立國,你我雖欲食素,尚不足焉,何必多情。倘若當真要愛這個國家,就先去愛自己的鄰人吧。”
說完子肅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此時風吹得輕浮,黃土高原上少有的陽光不那麼強烈。子肅任憑微風吹的自己亂七八糟,心裡找不到方向。出關似乎暫時也失去了意義,即使出去了又能怎樣呢?仔細想想,它什麼都不意味著。老聃曾從那裡出關西行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我為什麼會想出關呢?是因為受不了關內的世界?抑或僅僅只是在盲目地模仿老聃?
心裡沒有主意,子肅覺得還是先回驛站歇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不過他還沒走多遠,就聽見有人叫他。
他猶疑著回過頭,心想著莫不是剛才那小子氣不過要揍他?不過他猜錯了,來者是關尹喜。他更奇怪了:關尹喜叫自己干嗎?而且,他是怎麼認出自己的?
“子肅先生,許久不見啊!”關尹喜走上前,很熱情地說。
“許久不見——領導。”子肅語帶挖苦地說。
“哈哈,這您居然都沒忘!不過是個玩笑罷了。您現在是往驛站去嗎?那正好同路,不介意我和您同行吧?我很想跟您探討一下您小說中的一些情節……”
子肅被搞得有些弄不清狀況,也不好拒絕,於是二人就一道同行了。最近老是碰到不想碰到的人,子肅想。
“老實說,”關尹喜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該如何說才好,“我很想和您談談出關,還有老聃館長的事。”
子肅聽了,立刻感興趣起來:“請講!”
“想必您知道,”關尹喜說,“老聃館長西去的時候,簽證是我批的。許多您這樣的名士,都是因深慕老聃館長的盛名而想行之效仿。”
子肅聽了,不由得暗暗吃驚,不想一個戍卒竟有如此見地。
“您大可不必吃驚,”關尹喜似是看穿了子肅的心事,寬厚地笑了,說,“這些多半都是老聃館長臨行前告訴我的,我自己刻想不到這麼深。”
“您過謙了。”子肅客套道。關尹喜這個人似乎深不可測,決不是普通的戍卒。
關尹喜仍舊笑著,問道:“您可知老聃館長西行的真正用意何在?”
“這個著實不知,”子肅坦誠道,“我想不光是我,全天下的士子都想得其真相。既是您蓋的章,想必您是知道的,不知能否……”
“您一定知道,當今魯國的大司寇是誰。會夾谷,奪汶陽,墮三都,誅少正……”
子肅心裡一緊:“孔丘?”
“正是。”
“可是,這,這與老聃先生出關又有何聯系?洛邑離魯地不下千裡,而且也沒理由——”
“老聃館長還在替周室整理藏書的時候,孔丘曾不止一次前去拜訪。” 關尹喜打斷他,說。
“也就是說……”子肅咽了口唾沫。
“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關尹喜替他總結道。
“但是,老聃先生即使不走,孔丘又能怎樣?”
“孔丘門下弟子三千,遍布天下,他們自成一體,為了老師的利益可是什麼都干得出來。您又不是沒見過子路……”
“所以,老聃先生實際上是去避禍了?”子肅幾乎感到不可置信。
“沒錯,但不盡然。”關尹喜說。
子肅顯然並沒有聽他說話,憤憤道:“倘若老聃先生將這些公開於天下,天下的士子們都會站在他一邊,孔丘必為世人所唾棄。可是他——”
關尹喜也沒聽他說些什麼,提高了嗓門蓋過子肅的聲音,突然說:“你應該回中原去。”
“什麼?”子肅沒搞明白他怎麼突然開始提這茬。
“你應該回中原去。”他重復了一遍。
“我們剛才不是在討論這個,我們在說——”
“中原令你痛苦,關外終究也不能給你解脫。你其實什麼也不想尋找,只是想逃避你已有的生活。你自己心裡明白,你應該做的是什麼。是不是每天無所事事、在這個破城裡虛度光陰。”關尹喜的臉上露出剃刀般嚴厲的神色,刺得子肅想要別過臉去。
“老聃館長之所以出關,乃是順應了道。即使沒有孔丘,中原也定會有人容不下他。‘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倘若你真心要效法老聃館長,就當順應道法,回歸中原。道只是要求老聃館長出關,可沒有這樣要求你和其他人。”
子肅不語,良久方才說:“為什麼跟我講這些。”
關尹喜回答道:“倒不是我好心,只是我看你還不似其他人那般愚蠢,尚有點化之價值;再有就是我喜歡看你寫的小說,你走了我就看不到了。”
說罷哈哈大笑。
子肅也只好跟著尷尬地笑。
和關尹喜的談話之後又過了三天,子肅悶在驛站裡,閉門不出,試圖解開胸中郁結卻不能成功。聽了關尹喜一番話,翻到不知該何去何從了:每每想到回國,心裡就一陣不情願,但是出又出不去,不由氣上加氣,窩在心裡,更加郁悶。直到第三天夜裡,忽然有人來拜訪他。
當時他正要就寢,忽聞外面傳來敲門聲。披上晨衣起來開門,正是那位曾一同高坐筵席上、後又於城中碰見、可子肅一直叫不上來名字的人。
“子肅兄,今日可好?”
“還好,不知您如何。”
“甚好。深更半夜叨擾子肅兄,甚是過意不去。能否進去說話?”
子肅做了個請的手勢,那人不再客套,一閃身鑽了進去,將隨身背著的黑包裹放在地上。
子肅關上門,走過去跪坐在他對面。
“我這次來,”他開門見山、甚至顯得有些焦急地說,“還是為出關的事。”
“您說出關?說實話我還沒想清楚。”子肅聳聳肩。
“不,我不是來和您探討出關有何意義,”他的臉上現出熱切的神色,“我來是請您和我一同實現這一目標!”
說罷他層層打開包裹,裡面赫然出現三個翻牆鉤。
子肅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逃關抓到可是斬首,好點也要充軍。”他提醒道。
“請您放心,我做了周密的調查,也制定了詳細的計劃,有一個戍卒已經被我買通了。絕對是萬無一失!”
“先說說你的計劃。”子肅冷冷地說。
他掀開一張地圖,指著上面一點說:“在這裡,有一處地道,是早先關裡修來城破時避難的,不過沒想到這函谷關這麼難攻,一直派不上用場就廢棄了。我們就從這裡出發,它的入口在……”
子肅俯身去看,驚訝道:“牛棚?”
那人點點頭,道:“這個牛棚是城北離城門最近的建築,地道入口就在這裡,已經沒多少人知道了。”
“然後呢?”
那人停下,喝了口水,繼續說道:“從地道上去只是第一步,離出口還有一段距離才能到達城牆的死角,就是這裡。到時候有人會幫我們把風,我們就趁著黑天翻牆下去,到時候會有馬拴在附近。第二天我們就進入西域了。”
“那個把風的戍卒,”子肅還是心存疑慮,“可是信得過的?保不齊他拿了我們去換賞錢。”
那人釋然地笑了,說:“不可能,那是我大表哥。而且他要跟我們一起走。”
子肅耳邊這次出現了橙子大小的汗珠。
“那麼,”那人的語氣決絕中透著熱切,“您可是答應了?”
其實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為了避開宵禁時巡邏的士兵,他們一整天都在牛棚附近轉悠,故作誇張地討論文學,免得引人生疑。的確,過往行人都把他們看作不干活吃軟飯的廢柴,回家就跟自己孩子說學好一門手藝有飯吃比什麼都強可別跟那幫讀書人學。
到了戌時,天漸漸黑了,他們溜進牛棚。這裡雖是牛棚,卻沒有一頭牛,恐怕早已廢棄了。裡面堆滿了厚厚的干草。
“地道的入口在哪兒?”子肅問。
“就在這堆干草下邊。”那人回答。
他們拿出帶的家伙,動手把干草都撥到一邊,撥著撥著,竟撥出了一個人。
“我操!”子肅嚇得往後一個趔趄直接坐在了地上,“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兒!”
草堆裡的人伸展開蜷著的身子,翻身望向二人。這是個目光中彌漫著恐懼與麻木的老頭,像是被這個世界遺忘的什麼東西。
“這個啊,我大表哥跟我提過,”那人若有所思地說,“好像當年也是個名士,秦景公的時候不知道上書勸諫了什麼東西,被打成叛逆充軍,老了以後就被扔在這裡。”
“他……”
“放心,他不會妨礙我們的計劃的,你只要像這樣——”
說完那人提起拳頭,衝老頭威脅性地揮揮,老頭立刻嚇得躲到角落裡去了。
“你看,這他就老實了。別管他,我們還得干活呢。”
二人就把老頭拋在腦後,拿出工具,清干淨草又挖掉一層薄土,終於發現了一扇枯朽的木質活板門。
“就是這個!”那人松了一口氣,翻開活板,頭一個鑽了進去。
鑽進去前,子肅看了一眼老頭,老頭仍蜷在角落裡,吮吸著拇指,像個軟弱的幼兒,直直地盯著那扇門。他呆滯的眼神中僅有的一道光穿透那扇破破爛爛的木門,直射向某種無法企及之物。那道光從子肅身邊掠過,他抖了一下,認出了它。
“你怎麼把這個老家伙帶來了!”那人抱怨道。
他們正身處地道中,唯一的光源是預先准備的一盞油燈。那人正滿懷敵意地盯著老頭,老頭的眼中重又顯出恐懼。他爬到角落裡蜷起來,孤苦無援。
“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這種事太不道義。況且,他如果跑去告密怎麼辦?”子肅說。
“這老家伙不可能去告密的,他已經瘋了。”那人說。
“就因為被流放充軍嗎?那似乎也不至於如此。”
那人皺起眉頭,像是在與腦海中一段不願提及的往事搏鬥。雙方苦鬥不休,半晌他才終於將對方徹底擊倒在地。
“四十年前吧大概,還是秦景公當政的時候,有幾個士人上述批評朝政。按說吧這也沒什麼,你老兄在齊國也不是沒干過,但是那次上頭不知道怎麼搞的,抓了幾個領頭的還不收手,說要在全國範圍內搜捕東方特務,於是就把全國上下一多半的讀書人都給逮起來了,還管他們叫什麼……‘儒派’。死了不少人當時,不過大部分人國家後來都給平反了,就剩那麼幾個一直留中。”
子肅衝老頭努努下巴,問:“那他當時說什麼了現在還沒給平反?”
“嗐,”那人嘆口氣,“年輕人嘛,國家又落後,能說什麼。”
油燈這時忽明忽暗,似乎要滅。
“得走了,”那人說,“你想帶那老家伙就帶吧,不過我可提醒你,我哥在城外就備了三匹瘦馬,馱四個人可夠嗆。”
子肅只是招招手,示意老頭過來。
於是,三人組就這樣向地道深處前進。那人打頭,老頭居中,子肅在最後。地道裡時窄時寬,時而曲折難行,時而筆直通暢。不過子肅和那人都心情緊迫,地道多變的地形讓他們的耐心和體力都漸漸透支。終於,在他們幾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地道到了盡頭。出口就在他們頭頂上。
那人率先爬了上去,掀開活板門,鑽了出去。
“上來吧!”他在上面喊。
子肅跟著爬了上去,老人在他後面。他剛一上來,就跟那人旁邊一個戍卒打扮的人打了個照面,登時嚇得差點沒掉回地洞裡。那戍卒看了哈哈大笑。
“你們讀書人哪,說的一個個都比唱的好聽,怎麼看見個當兵的就嚇成這個樣子?”戍卒打趣道。
“要抓便抓,廢那麼多話干什麼!”子肅說著一躍而起,對戍卒怒目而視。
“呃,”那人撓撓頭,“這我大表哥。”
場面有點尷尬。
“喂,”戍卒轉向他弟,指著老頭問道,“你怎麼把這個老東西給帶過來了?”
“不是我!”那人趕忙辯解道,“是……”
他哥轉向子肅,說:“小兄弟,你這可讓我難做啊。”
“給您添亂了,”子肅說,“可是若留那老人家獨自在那兒,是不義之舉。”
“我管你義還是不義!這老家伙會拖後腿的!”那人他哥吼道。
“可是現在也沒辦法了,”子肅說,“把他留在這裡,會被人發現;殺了他,屍體無法處理。只能讓他跟我們一塊走。”
“誰說沒法處理,屍體推進地道裡,等他們發現時我們早遠走高飛了。”那人他哥說完,便欲上前。
“你敢!”子肅向前一大步,擋在他面前。
“閃開!不然連你一起殺!”
子肅絲毫不讓。二人僵持不下,最後還是戍卒退讓了。
“媽的!”那人他哥罵了一句,沒了法子。
“現在是在哪裡,哥?”那人過來打圓場,也是提醒在場諸位別忘了正事。
他哥很快恢復了平靜,說:“武具庫。等下你們跟著我,剛剛西門的崗哨,咱們有一刻鐘的時間。等翻了城牆往西北跑,馬拴在兩裡外的林子裡。再然後就各安天命了。”
“別說的那麼凄涼啊哥。”那人打趣道。
但這就是最後的幽默了。他們走出武具庫,確認四下無人,才敢露出頭來。爬過許多級台階,眾人都沉默著,像一支即將面臨死戰的軍隊。子肅的心髒跳得很快,幾乎有些跟不上隊伍,反倒是老頭絲毫未顯疲態。相反,他似乎是一行人中最興奮的。
子肅邊緊跟隊伍邊望了望遠方的黑暗,感覺動力正隨著體力一塊流逝。他問自己,費這麼大功夫,跟著一幫人偷渡,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他在質疑自己的動機——不,他在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合理的動機。他努力回想過往,想要得到一個對自己逃避生活的合理的、得體的、不容置疑的理由。他排除、削減,最後審視自己推出的答案,毫不吃驚地發現,答案是無。
這時他們已經到了城牆的西北角樓,沒有守兵過來。幾個並沒有遭到通緝、也未被迫害得活不下去的人,為了各自的理由,即將在此展開各自的逃亡之旅。
“鉤子鉤好了,我先下去了。”那人他哥說完,便頭一個翻過城牆,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他們趴在牆邊往下看,只看見一片漆黑。
“好,子肅兄,你先來。”那人遞過一個鉤子,對子肅說。
子肅站起身,說:“你走罷,我不去了。”
那人也站起身,問:“怎麼又不走了?若是家兄得罪,還是請別放在心上,畢竟眼前事要緊。”
“不,跟那個沒關系,”子肅笑了,“是我自己不想走了。”
“為什麼?都到這裡了,只差最後一步就——”
“我想回去。”他說。
“可是這沒理由。中原死氣沉沉,孔丘的弟子把持著學術,齊國又通緝您。列國卑鄙齷齪、虛偽狡詐,老聃先生都走了,您還留下來做什麼?”
“你仔細想想,現在攀著繩子一躍,和走下城牆回到中原、繼續忍受那種卑劣的生活,哪個比較難。”
那人答不上來,緘默不語。
子肅的臉上不再有萎靡的神色,他如同一個發布神諭的先知一樣,說:
“我要回去。即使是那樣令人厭惡的生活,我也要回去。你說它妥協、虛偽、卑劣,都沒有錯。但那是我的生活。”
那人遲遲不語,然後像是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子肅打斷了。“你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人最終也沒有說什麼,衝子肅一抱拳,再然後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兩個士人就此別過。
他們說話的時候,老頭一直蹲坐在一邊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子肅撿起最後一個翻牆鉤,遞給老人。
“老先生,您得走了。”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系緊繩索,鉤住牆沿,也消失在牆頭。
“操你媽的秦——景——公!”
一聲怒吼貫徹長夜。老人代表著一個緘默的時代,在最後的時刻,解放了本屬於那個時代的遲來的憤怒。
頓時,下面開始有了騷動,官兵一定已經聽到了剛才老頭的聲音。子肅來不及多想轉身就往來的路跑,只要順利到達武具庫,就還有一線生機。
當他跑到拐角處的時候,聽到官兵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他已無路可退。情急之下,他徒手翻過牆沿,雙手死死扒住牆體間的縫隙,雙腳也使勁蹬住牆上的凸起,一動不敢動。
道會引導我,他想。道會啟示我我的生活究竟如何,就像它曾經啟示了老聃一樣。道會引導我……
腳步聲漸漸逼近,子肅的胸膛緊緊貼在牆上,他的心髒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