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走遍 考新闻
2019年来临之际，《北京晨报》《重庆时报》《法制晚报》等多家纸媒宣布停刊消息。朋友圈里有在《北京晨报》工作的老师分享了全体员工的最后一张合照和告别蛋糕，这样的场面并不是第一次为人熟知。2年前的同一天，《京华时报》员工们也曾在同一个地址同一个背景下，泪流满面、相拥作别。
纸媒的丧钟自2008年以来就开始敲响，然而这场来势汹汹的寒冬，在10年后也未曾出现回暖的势头。每当我们遇上社会事件，总能听到“新闻已死”的声音，其中对调查记者的缅怀更是不在少数。事实上，假新闻的泛滥不仅仅出现在中国，很大程度上也是全世界新闻业正共同面临的困境。
今天给大家安利的是一部由BBC出品，讲述新闻业的英剧《Press》第一季，译作《报社》或《新闻之争》，共有6集，每集1小时左右。无论是对于正在准备复试的19考研er，还是刚加入考新闻大家庭的20萌新而言，这部剧都会帮助你跳脱出书本中基于圆满架构的理论知识，抛弃以往非黑即白的二元标准，使你对当下新闻业正面临的复杂现实有一个更加清醒、深刻的认知。
剧集的故事围绕着两家虚构的英国报社展开。一家是女主Holly Evans（由Charlotte Riley饰演）工作的《先驱报》（Herald）。作为一家老派、左倾且主打严肃新闻的报纸（普遍被英国观众认为影射了现实中的《卫报》），《先驱报》在今天这个网络时代面临着销量锐减、受众缩小等问题。剧中的另一家报社则是主打八卦、民粹新闻的《邮报》（Post）。在主编Duncan Allen（由Ben Chaplin饰演）的带领下，该报靠着吸引眼球但又时刻在道德界限打擦边球的新闻不断壮大。
1
报道角度：
深度理性or娱乐至死？
在第一集的60分钟内，王牌编剧麦克·巴特利特（Mike Bartlett）就一下子抛出四个正在进行的新闻，这很符合新闻业的常态——信息轰炸。然而面对同样的新闻事件，两家报社却有截然不同的报道角度，同时折射出两家报社在价值观上的差异。
《先驱报》作为获奖无数、深受大众信赖的传统报社，有着严格的职业操守，主打严肃新闻，依靠新闻舆论的作用，实行社会监督的职责。
《邮报》则将娱乐至上、销量第一奉为编辑部宗旨，常常为了吸引眼球的新闻不惜铤而走险，大打道德擦边球。
有趣的是，在剧中两家报社所在的位置，刚好就隔着一条马路，这种对立的姿态，正如它们截然不同的办报理念。
剧中第一个故事围绕一位女议员的不雅照展开，梅森夫人是内阁地位最显赫的女性官员，由于她总是为女性权益发声，所以一直饱受社会赞誉，有着良好的社会形象。当网上出现大量有关她年轻时期的不雅照时，这位女议员在第一时间前往两家报社与主编沟通，希望他们不要报道此事，以免扩大事件的不良影响。一旦不雅照被刊登，无疑将引起民众的非议，势必影响她的仕途。
《先驱报》的副新闻编辑女主Holly认为，这张在30年前拍下的不雅照，一直隐藏到现在才曝光，而梅森夫人当天下午就要参加一项政府关于捍卫女权的发布会活动，因此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与政治利益有关。背后原因是有人想打击梅森夫人的政见，蓄意侮辱女权主义，因此不建议刊登。
而《邮报》的主编邓肯却截然相反，在他看来这样的爆点简直就是头版的最佳选择，当然不可能不用，甚至以此胁迫梅森夫人，要求她接受自家报纸的专访，并以她跟情色片女星的合照作为封面。在遭到了梅森夫人的严词拒绝后，邓肯挖出了梅森夫人更多的黑历史，彻底地搞垮她，最终逼得她不得不在当天的政府活动上公开引咎辞职。
无独有偶，在「天才球星自杀事件」上，两家报社也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报道角度。《先驱报》将该事件放在当天的头版（邮报头版则为上文女议员不雅照事件），发布长文进行悼念。《邮报》则直接抢在警察之前，公布其同性恋的身份，并将头版标题定位死者父母对儿子同性恋一事一无所知，整篇报道中都透露着父母对儿子漠不关心的态度，认为是父母的不接纳导致他抑郁自杀，将儿子的死因归咎于父母。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事件中，《邮报》编辑部新人记者小黑哥爱德首次登场，并完成了他第一次的“死亡敲门”（death knock也是首集的题名），他采访了自杀天才球员的双亲，要知道对于新人记者而言这样的采访是新闻中最难的。然而，他以“向球员致敬”的理由获得了采访机会，最后却选择用“父母对自杀球员的同性恋身份不知情”作为新闻角度。
2
新闻真实：
过程真实or结果真实？
新闻真实性是指在新闻报道中的每一个具体事实必须合乎客观实际，即表现在新闻报道中的时间（when）、地点（where）、人物（who）、事情（what）、原因（why）和经过（how）都必须经得起核对。但需要注意一点，是否只要达到了上述6要素的真实，就意味着实现了新闻真实？在追求新闻结果真实的前提下，过程的真实是否同样重要？新闻工作者到底是应该从事实的全部总和中去抽取事实，还是可以带着固定的观点到现实中找自己想要的例子？
当《先驱报》的主编发现一位资深老记者，在没有到第一线现场获得真实的信息就撰稿发表，一直以来都在捏造采访内容甚至捏造采访对象时，选择毫不犹豫地将其辞退。面对网络媒体与同行传统媒体娱乐化的双重裹挟，《先驱报》始终坚持要带给读者最真实的新闻，在主编看来，“信任是我们拥有的全部”、“信任是最重要的东西”。尽管有时他们会比竞争对手更早地获取一手信源，但是他们却放弃了很多有爆点的娱乐新闻，埋头深入做深度调查新闻、拒绝广告出现在头版，要知道整个报社从第一集开始就一直在面临着财政危机。
李良荣教授在《新闻学概论》中提到，在新闻真实中始终存在着一些似是而非的错误认识，其中“合理想象”“扩大宣传效果”就是在新闻真实边界打擦边球的错误观点。“合理想象”是从已知的事实去推测记者没有采访到而可能发生的“事实”，并作为事实来报道。然而，新闻是事实的报道，以已经发生、正在发生的事实为依据，不允许以可能发生、将要发生的事实为“依据”，用想象来写作，是文学的创作方法，不能用在新闻上。对新闻中的事实添油加醋，追求事实的“完美”，借以“扩大宣传效果”，不管是出于天真的想法还是为弄虚作假做遁词，都是不能容许的。
然而镜头转向《邮报》，资深记者对新人记者却说出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话。《邮报》主编邓肯派新人小黑哥到一个大型派对上寻找采访对象，获得“大新闻”。在派对上，他接触到了电视台儿童频道的主持人，没想到这位在电视荧屏中和蔼可亲的大姐姐，私下里却脏话连篇、吐槽同事以及现在的工作。小黑哥在《邮报》随行老记者的示意下，不停地给主持人灌酒，同时一直开着录音笔，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他写出了一篇抓人眼球的新闻。
在发稿前，小黑哥却犹豫了，作为一个初入职场的新人，他陷入了固守新闻理想与向现实妥协的矛盾之中。但是这样的“纠结”，在主编和前辈记者看来却是没必要的。
小黑哥在得到了主编的夸奖下释然，随后在报社楼下，碰巧遇到了前来做采访的事件中心人，也就是那名被他放在头版的前儿童节目主持人。就在小黑哥准备道歉的时候，她却表示自己当晚早就注意到了录音的事情，之所以没有拆穿他，是因为自己想借此出名，换到薪水更高的其他节目主持人。继「天才球星自杀事件」之后，主持人小姐姐的一番话又一次给小黑哥带来了冲击，复杂的现实逼迫他不得不重新打量此前自己向往的新闻业。
3
新闻之争：
消费主义or专业主义？
《Press》打动人心的原因之一在于，故事发生的背景正是我们所处的时代，纸质媒体被网络流量逼至穷境，销量和广告客户双双下滑。一开始当《先驱报》有员工向主编Amina提议在头版刊登广告以增加收入时，Amina义正言辞地予以拒绝。在她看来，读者花钱就是为了不用看广告，何况《先驱报》的价钱又不便宜，“如果也在封面打广告的话，我担心我们会失去尊重、独立性，人们买《先驱报》是为了读到真相，要是封面变成盈利公司他们还怎么相信我们。”
然而，这样的坚持在现实面前显得愈发无力。在和《邮报》的竞争中，《先驱报》出于种种原因均败下阵来。主编Amina无奈一改此前的强硬态度，在一次会议上提出将要史无前例地刊登头版广告的决议，然而这却遭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反对。
关键的一点是这家提出要占据头版的广告客户，是一家有着雇佣童工这一违法行为的企业，而这则令抱有新闻理想的编辑更加不齿，因此不得不终止了合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改变可以结束。有豆瓣网友评论，认为《新闻之争》作为本片的中文译名更加切题，“新闻业是战场，商业化的运营，让报业变成关于‘眼球→发行量→收入’的战争”“记者也是人，是人都要讨口饭；报社也是公司，是公司就得要赚钱，剧中人物形象因此十分丰满”。
在迎合观众与曲高和寡二者的权衡上，《先驱报》为了不裁员，决定从原来售价2磅变为免费报纸，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发放，目的旨在扩大至少四倍的销售量，增补报社的收益流。与现实中的世界老牌大报《纽约时报》相似，《先驱报》也曾尝试过号召人们自愿捐助，但结果不尽人意，“文化潮流正在改变，我们必须快速地跟随文化潮流做出相应的改变”。
与此同时，如同我国《财新》所实行的“弹性付费墙”一样，《先驱报》网站上仍有部分新闻继续免费，但是用户需要付费才可以阅读深度报道等文章。Amina相信，“这意味着我们将不再苟延残喘，我们将生机勃发（we won’t just survive,we will thrive.）”
《先驱报》所做出的种种探索，实际上正是对国内外许多传统媒体曲折的转型之路的映射。国外开展付费墙尝试较早的《纽约时报》一开始纯免费，后来对过去的报道收费，然后全面收费，接着又免费、又收费。付费墙拆拆建建，最后才终于坚定了立场，立稳了付费墙的墙角根。英美很多媒体也跟风而上，纷纷建起了付费墙，尤其是财经媒体，比如《华尔街日报》，墙建得很坚实。付费墙的拆拆建建，说明即使像在欧美这些发达国家，说服用户为资讯付费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看国内的《财新》，在决定全面付费以前，财新曾经还开过微店，甚至花店，建立了“健康点”、“Enjoy雅趣”等实验群。胡舒立曾在接受刺猬公社的采访时回答了要开花店的原因。“拿卖花举例：第一、鲜花符合当今中产阶级想提升生活质量和审美情趣的急切需求。第二，鲜花很环保，符合绿色的概念。做这些探索的核心想法，就是让财新的中高层用户，在免费获得财新新闻的同时，也愿意付费买一些财新的其他精神产品，比如说杂志、书、学习报告等等。”刺猬公社评论说这一理念中多少有点内容电商的味道，“但从新闻到电商，链条太长，这些项目也很难说取得了重大突破，而且偏离了自己主业”。后来兜兜转转，财新才终于下定决心，倒不如把自己的内容拿来直接售卖给用户，这样反而是扬长避短。
4
新闻自由：
第四权力or服从权力？
知乎网友评论称，编剧的野心很大，似乎是想通过这部剧来探讨“新闻的意义是什么”这一宏大命题，对于新闻意义的探求与追寻，贯穿在每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故事中，其中最耐人寻味的则是新人记者、资深记者以及报社管理层在面对当下传媒生态时所做出的个人抉择，而这些个人抉择的背后反映的则是整个行业的巨变，以及随之而来的迷惘。
本季中唯一一个跨集的故事，女主Holly负责报道的大亨韦斯特West性侵案，当Holly完成稿件后主编Amina曾给大亨West发送邮件告知《先驱报》即将报道此事，然而截止到凌晨报刊印刷之前，对方都没有予以回应。随后Amina还是决定要继续报道，然而当报纸已经全部印刷完成、运送出库、正往各报摊点派送之际，Amina突然接到了法院的临时禁止令，要求同时会见《先驱报》负责人与West的律师团。
最终，法官判定报社不能刊发此次事件，即便报纸已印刷派送，但是必须全部叫停，原因是《先驱报》拥有的两个案例中的女方都是未年人，法官倾向于认为这是一起婚姻出轨的纯私人事件，而不是一个会涉及到公共利益的事件。作为行业中首屈一指的严肃大报，《先驱报》不得不遵循法官的判定，尽管他们的确掌握有West性侵未成年人的证据，Holly曾潜入酒吧偷录了与West的谈话，但是《先驱报》是大报，又靠订阅吃饭，可信度是非常重要的，想想他们可是连登头版广告都害怕毁清誉，结果就是导致《先驱报》第二天“开天窗”。
然而，邓肯却没放过这个机会，在没有通知West的情况下直接出了报道，原因是他认为West位高权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为了避免有幺蛾子出现，倒不如先报了再说。
这次事件让Holly对自己一直效力的《先驱报》产生了怀疑，作为一名调查记者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让作品见报，让更多的人获知真相，面对邓肯一次又一次的邀约，她最终选择投靠竞争对手。她本以为到了《邮报》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新闻自由”，然而没到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无法认同邓肯的价值观。这就像是专业媒体与自媒体，专业媒体组织作为正规机构，必须服从条条框框的束缚，相较之下自媒体虽然拥有更多“自由”，但是大多数人却置新闻专业主义于不顾。
另一个看点则是《邮报》的新人记者小黑哥，他曾经应聘过《先驱报》，因为他的父母是《先驱报》的忠实粉丝，但是Holly连面试的机会都没给他。他内心深处有良知，在一次次新闻报道中，他都对邓肯的某些手法不能理解。然而现实是他是一个睡在车上的、连公寓都租不起的“菜鸟”。
每一次的报道对小黑哥而言，都是一场理想与现实的博弈。直到最后一集中，小黑哥终于出现了反转。当他通过窃取竞争对手的信源，为《邮报》再赢下一场之后，邓肯决定为他加薪升职，然而他却辞职离开了。豆瓣有网友评论，在第二季中这位小黑哥后面会投奔先驱报，并成为这家只晓得政治正确义理正确的报社的救星。
在大亨West性侵案中看似享有“自由”的《邮报》实则不然。本季最重磅的一起新闻事件始终穿插在剧情线中，第一集里《先驱报》调查记者詹姆斯接到英国情报机构军情五处泄密，并到处刺探代号为“谐振”的政府阴谋——政府以预防恐怖主义之名，长期以来通过电子设备监视着公民的一言一行。Holly与Amina坚持要追踪到底，随着《先驱报》获取告密信源的消息不胫而走，《邮报》金主大boss（与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命令邓肯想办法组织Holly报道此事，并为邓肯开出了丰厚的条件。剧情发展至此，相信大多数人都能够看清编剧想要揭穿藏在新闻业背后的大秘密。
写在最后
与《新闻编辑室》相比，《新闻之争》的英剧色彩浓重。除了刻画记者们的职业生活，剧情还描绘了他们的私人生活，以及工作状态给他们的价值观和日常生活带来的影响。比如在大亨West性侵案中，负责的法官在打开社区会堂的大门的时候一直在抱怨，说其他法官可以在家里处理这种事情，但是自己家里孩子太闹腾了，所以只能在社区会堂进行。编剧在这里就已经打下了一个伏笔：家庭、孩子等因素会左右他的判断。当他听到West律师团提到丑闻曝光会影响West的家庭和睦时，是否心中的天秤会不由自主地向West偏去？
本剧的编剧一直在努力为观众呈现一幅现实中报业的困局，不让记者流于空洞的新闻卫道士，同时避免外界以一种简单的是非黑白“二元观”来看待新闻业中各方的角逐。在前文提到的女议员不雅照事件中，女议员在进行危机公关时，首先找到了同是左派、作为政治盟友的《先驱报》。主编Amina答应她：这新闻我不发头版，帮你淡化处理；而且评论会写“传裸照是物化女性”，还能帮你赚同情分呢。
相比之下，《邮报》非但没有给这位内阁议员面子，还要求她与女模特一起拍摄杂志封面。表面看来，爱炒作裸照新闻的《邮报》简直毫无道德，然而没想到的是，正因为《邮报》对议员大臣的死咬不放，才得以进一步深挖调查出大臣当年在派对上除了拍下裸照，还有吸白粉的照片。如果民众发现，这位持“对毒品零容忍”政见的大臣，居然隐瞒了自己的吸毒史，会作何反应？
即便《邮报》是人们眼中的“无良小报”，但是在新闻专业性上它却赢了，因为它挖到了新闻背后更深的真相。而坚守真相的《先驱报》，反而站在道德制高点犯了立场先行的错误，没有尽到记者的调查职责。这就如同传统媒体与自媒体的关系，当“批判自媒体”成为一种政治正确时，又有多少人愿意承认，在传统媒体固守传统、被条框缚足时，是部分自媒体扛起了舆论监督、唤醒公众的大旗。
这也是为什么在多个新闻事件中，编剧都没有给出非黑即白的定量标准，因为谁都没有能力操纵人心。但是不难看出，剧里引起共鸣的不只是英国社会的问题，而是同一个时代下整个新闻行业的担忧。
新闻之争，到底谁对谁错呢？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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