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8日更新:此书已经有了豆瓣页面,即将面市。
近一年来,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翻译英国作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的《走出防空洞》(Out of the Shelter)。几日前完成译稿校订,交给出版社,不出意外的话不用太久就会出版了。以下是我写的译后记。这些年的种种境况让我渐渐没有了原创写作的时间和兴致,也只有借后记、序言一类的东西纾解一些胸中的郁结了。
我参与过的每一个书籍翻译项目都曾让我在一段时间内深陷其中,被吸进书中的世界,细致地体会情节的发展和角色的情感;而这本《走出防空洞》则更进一步,令我直接化身为蒂莫西,使用他的眼睛和大脑,观察他接触到的人和世界。因为我惊异地发现,虽然相隔几十年,虽然相隔万里,但出身东南伦敦普通家庭的这个男孩前十几年的人生,竟有非常多的片段跟在天津城区长大的八零后的我至今为止的经历非常相似,就好像放映年代久远的电影胶片,虽然会有各种失真,但主要内容总是还在。
这本书虽然节制地运用了一些现代技法,但还是传统的成长小说。其中并没有紧张曲折的情节,只是不急不缓地叙写蒂莫西的生活。我读它,就好像是在听另外一个时空中的我在口述回忆录;而我译它,就是尽量把那个我说的话记录、整理下来。即使使用同一种语言,不同时空之间的交流也是障碍重重。有时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听到了另一个我说的话,还是想象出来了一些情景,抑或是另一个我想象出来了一些情景。
在作者笔下,永远笼罩在烟尘和细雨中的东南伦敦是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狭窄而破败。杨家的房间很小(虽然蒂莫西和凯特都有自己的卧室),冬天要伺候煤炉,在一个温暖的浴室里冲热水澡是遥不可及的梦。我是在胡同里长大的,我家住的是两层楼房的第一层。直到我十几岁时,我家拆迁,我才拥有自己的卧室,才不用再去旱厕式的公共厕所;楼梯间的宽度几乎正好能放进一个椭圆形的塑料浴盆,那就是全家人洗澡的地方,所幸还有父母单位澡堂可用;一到冬天,前院里的水龙头就冻死了,保暖用的稻草箱子根本就不管用,可爸爸还是每年冬天都把那个箱子装上,像是某种仪式,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取暖当然要靠蜂窝煤,晚上封火,第二天起来窗户里面能冻上一层白菜状的冰花,可见屋里不只是冷得像冰窖——那简直就是冰窖。可是,我每次想起童年生活,就像蒂莫西动身去德国那天早上一样,能记起来的多是琐细的温情:过年时呛人的硫黄味,胡同口用棉被盖着冰棍箱的大爷,蒸包子时窄小的厨房里冒出的白气……我想即使声称「不能再忍受了」而且用实际行动(移居美国)证明自己言出必果的凯特,在心底对那段日子其实也有一丝怀念,在尾声里她与蒂莫西的谈话中能隐约读出来。
我学习成绩一直还行,托天津招生名额多的福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在移居国外的亲戚的鼓励和支持下,到美国留学,经过一番波折拿下学位后,又半是有心半是误打误撞地进入国际开发领域,先在菲律宾,现在又在意大利。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就像小说中海德堡的美军总部,大部分都是驻外人员,但不同的是并不以美国人为主,而是由一套高度复杂、不透明而且时常变动的规则决定各国职员的比例;频繁和长期的出差司空见惯,全球性的调动都有可能突然降临,因此人员的流动性之高可想而知。在这种环境下的人,行为特征也就会倾向于凯特和她的朋友们——及时行乐,不做或者说不敢做长期规划,因为害怕受到伤害。
由于这种工作的性质,近几年我到过了许多原来根本不敢想象的地方,也见到了许多比我的经历丰富得多、到过的地方多得多的同龄、甚至比我更年轻的人,并有幸和其中一些人成了很好的朋友。从大家的经历上看,我们都是走出了防空洞的人,或主动——像凯特一样——或半主动——像蒂莫西一样,当然也有人天生就不知道防空洞为何物。应该注意到,在书中走出了防空洞的不只是蒂莫西和凯特,还有唐、文斯和金克斯·多贝尔,还有格雷格、露丝、梅尔、多特、玛丽亚……我在我的朋友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了这些角色的影子。我的性格更像蒂莫西和唐,我真切地看到了几位像凯特、文斯和金克斯的人在我身上引起的改变,就像去开启一扇一直存在但从未有人走近的门。
门打开的时候有点困难,门轴锈蚀,需要花很大力气,还要忍受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和扑面而来的呛人灰尘。这时门后看似只是一片漆黑,转身走开或许很容易;但你知道你必须要坚持,因为你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摸索到这里,而且其实并没有回去的路了。于是你屏住呼吸,小心跨进门里,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就会发现这里其实到处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再往里走,那些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开始互相连接,击碎黑暗;你仿佛置身于一个剧烈爆炸但寂静无声的岩洞。光连成一片向你扑来,将你吞入。你的眼睛从短暂失明中恢复过来时,发现并没有被抛到外太空中,看到的还是打开那扇门之前的景象,却又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有的颜色更鲜艳了,而有的更黯淡了;有的地方更明亮了,而有的更阴暗了。不过,大部分事物看起来都比原来更像它们应该有的样子,把本质的一面更多地袒露了出来。你好奇地观察草木和动物,其中有些确实是你之前从未见过的。你与这里的人交流,发现这个世界中通行的语言不是你所知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似乎由所有语言形成的皮钦语,由于每个人的母语不同,日常交流的人不同,皮钦化的程度也不一样;但说完完全全的自然语言的人已经极为稀少了。你用自己已经掌握的语言构建起能同周围的人沟通的皮钦语,也从他们的版本的皮钦语中不断吸收新的语汇。你边走边看边交谈,不知不觉地,时间过去了很久。你已经很适应这个新环境了。可这时你发现,不远处有一扇门,似乎从来没有人走近过。你走过去,面对它。
并没有风吹过,可那扇门上的灰尘瞬间纷纷飞散,你看到它其实是亚光不锈钢的,并不会生锈。阳光照在门上,反射出缤纷的七彩,在银白色的钢板上交织,渐渐呈现出一幅幅图景。你认出来了:那是你原来身处的世界。熟悉的语言、街市、灯火。熟悉的人在过着熟悉的生活。你想起你原来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皮钦语,日子过得简单舒适。可你还是对口口相传的故事动了心,翻越雪山,走过荒原,找到那扇生锈的门。原来简单舒适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物质可言——或者说正因为没什么物质所以才简单舒适,所以你并没有期待太多,只要有改善就好,任何改善都是值得感恩的。你踏进这个世界,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已经付出的努力。这里确实有所改善,但和原来相比并不是天壤之别,而且从门上的图景看来,原来的世界也提高了不少。
鲜衣怒马的海德堡小团体中,大概没人读过茨威格在30年代就出版并随即被译成英文的《断头王后》,于是也就不知道其中那句广为流传的话[1]:
Noch ist sie zu jung, um zu wissen, 命运给予她的全部馈赠,and that a price is always exacted for what fate bestows.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 that life never gives anything for nothing, was man vom Schicksal empfängt, geheim ein Preis eingezeichnet ist.
She was still too young to know daß das Leben nichts umsonst gibt und allem, 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蒂莫西的本性令他永远警醒,他总是觉得危险也许就在不远处,也许他正在一无所知地迈向悬崖。也许正是这种性格令他比曾经意气风发的凯特、文斯、格雷格都要幸运得多。但为什么唐的生活似乎也不甚如意呢?他头脑清晰、明察秋毫、处事果断而又周全——而且他很有可能是读过《断头王后》的啊。作者把蒂莫西设定为比凯特等人小十几岁,那他在小说结束后的十几年中,在生活上还会一直一帆风顺吗?他家庭幸福美满,事业上的前景清晰光明,那他最终会为走出防空洞付出什么代价呢?
在你分神的时候,门上又重新积起灰尘,恢复成从来没有人走近过的样子。你突然意识到,你刚才在回忆和思考时,用的是你在这里说的皮钦语,而不是你在进入这个世界前掌握的任何一门自然语言。门上的灰尘忽而消散,忽而聚拢;消散时,钢板上就又会幻化出原来的世界的图景,看上去越来越诱人。你的手抬起,放在门上,掌心和指尖感受着它的温暖与冰冷;你不知道要不要把它推开,因为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状态;但如果门后又是一番刺激、崭新的体验呢?你在犹豫着。
我和另一个时空的我的交流除了这本书本身的文字——好在这些我还敢肯定是清晰的话语,否则翻译真是无从谈起——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信息,虽然都是英文或中文,但零乱不堪,毫无头绪。我尽最大努力把它们组织起来,略加编排,写成这篇文字。我想我需要去一趟海德堡,也许能发现那扇不锈钢的门。
非常感谢新星出版社的程卓小姐信任我,给我这次机会,让我得以一窥洛奇这位传奇学者、作家,拥有一次感触至深的翻译体验。洛奇是英语世界著名的语言玩家,以匪夷所思的文字游戏著称。程小姐当初给我几本书让我择一翻译,我自知水平不济,选了这本文字上最简单的,但也多亏了各种词典和网络资源才能完稿。我相信,此次同时出版的其他几部小说更能让读者体会到洛奇作品的魅力。
我想把这个译本献给所有尝试过走出防空洞的人,愿新的诱惑不断出现在你们眼前,愿你们勇往直前,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上看到无与伦比的风景。
刘斌
2018年8月19日完稿于罗马
P.S. 我已将此文译为英文:Translator’s Afterword for Out of the Shel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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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来源:德文、中文、英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