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写过一首俳句: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这首俳句是他在家人故去后作成,其中的悲凉和心痛,堵在“然而”之后,欲言又止,有无尽的话凝在其中,却未说一字,而听的人,却全然懂得这一句背后的伤心。
如露水般短暂的世界啊,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难以断念,这是爱的羁绊。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太多的道理我们都懂,却仍然止不住要叹息。
想起路旁的樱花树,两周前渗出的点点芬芳, 偷偷爬过三月的尾巴,掠过四月树梢头,风一摇,绚烂浓烈到极致。
这种极致的绚烂,在匆匆而过的一个最平常、最淡然、最普通的一个早晨,被我撞见了。 没有预料,也没有准备的平常时刻,烂漫的美好,突然哗啦一下,倾泻在眼前,盛大的气势,收也收不住。
偶尔风一吹,花瓣哗哗地往下掉,瞬间,地上绯红一片。
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当我再次匆匆而过,满树的芳菲,已不见踪影, 一片,也没有了。
周围依然是人群交错,路上行人,擦肩而过,依然是车辆穿梭,自行车哐当闪过的焦急, 或者慵懒脚步的朦胧睡意,均和往常一样。然而,终究是少了一些什么,对于春天的空气来说,最灿烂的景象,最光芒的时刻,终究是没有了。
我原本就知晓,极致的绚丽,本不会长久,花开花落,本是自然之景,四季更迭,人世的生灭故事,也早已蕴涵在自然的荣枯里,这一切,也预告着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而人对美的贪恋,若沉溺于流水落花的片刻,是无法及时抽身的。
春色的烂漫,会让你恍惚间以为,在某一刻,就是永恒。一旦撞见它盛开,又见它眨眼消失,我仍然会唏嘘,不长久,竟是这般不长久,刹那而逝。
美,是脆弱的。
山樱似美人,红颜易消歇。越美丽的东西越脆弱。真正的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在眼前,在最辉煌的时刻,突然戛然而止,瞬间寂静,死亡。
即使来年仍会有花期, 但对于深陷其中的人来说,来年,是不一样的。心情也不一样,也许,人也不一样,春色里那风细柳斜的心事,每天,都会不一样,何谈来年呢。
樱花春色,这是一种幽微的美。在东方美学里,最为常见。日本曾有一种绘画艺术——浮世绘。
活在当下,尽情享受月光、白雪、樱花、枫叶,纵情歌唱,畅饮清酒,忘却现实的困扰,摆脱眼前的烦忧,不再灰心沮丧,就像一只空心的南瓜,漂浮于涓涓细流中,即所谓‘浮世’。
浮世绘多少带点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豪意,或许有几分纵情,然那俗世烟火,让人触摸到的热闹,见了就快意。
浮世绘、俳句、茶道……这都是日本审美中对于易逝的幽微美,最精致的反映,即物哀、幽玄、或侘寂之美。
中国人也一样,厚重的历史,虽有磅礴大气,但在浩瀚的诗歌文化中,那些婉约诗人, 对暮春的叹惋,对韶华易逝的挽留,都落在一切景语皆情语中,忧伤徘徊,惹出的惆怅,更是一片汪洋大海,足以浸湿整个史册。
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为了留住美的片刻,绘画,录音,摄影......都成了工具。 若说东方对于美好易逝的直觉,体现出来是一种哀而不伤的侘寂孤绝。西方的印象派绘画,更是直接地去捕捉片刻的光影,来留住朝霞落日,留住快乐和孤独。
莫奈的睡莲是代表,有名的一幅《撑阳伞的女人》,更是对爱人的倾心,他曾以为留住光,就可以留住她 。片刻光影,顷刻消散,唯有用画笔,倾力去捕捉。模糊的笔触,完全不同于东方的精微细腻,然而那光影交错间,每一个色块,都是对美的挽留。
片刻的美,倾注出笔力情感,与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相融合,留在画布上,美,成了永恒。
若在某一个相似的时刻,你忽而觉得当下的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记忆再现,与眼前一切相融, 是否会生出了新的花火?它们曾在初见的瞬间,与你情感相吸,随时光悠长,在你脑海中,又生出了新的想象,滋养着你的情绪,安抚你的狂躁不安,给你前行的力量。
此时此刻,你才会觉得,美,虽然短暂,虽然脆弱,却有磅礴的生命力。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春色,青春,容颜......在当下一刻,倏忽而逝。但对人的记忆、对文化艺术的长河、对宇宙万物来说,却是永恒,有着生命的气息,冒着直指人心的凛冽兵气。
黄昏的樱花,今天也已经变作往昔了。你或许会无端地,却能真切感受到,一种熟悉的,久违的画面,映在脑海里,你不再害怕岁月荣枯,只剩心情悲喜,与自己赤心相对,与当下和宇宙,抵足而眠,又何惧。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自有露水的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