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化学 | 《常识与通识》

《常识与通识》

这本书中，阿城讲的是常识，关于思乡与蛋白酶，关于艺术与催眠，关于攻击与人性，也会谈到略为晦涩的专业知识。在我看来讲的最为精彩的主题是“爱情与化学”，因此想在这里分享。

从题目中不难看出，爱情与化学有关。爱情的能力从性成熟了的人的脑中化合物来，我们常常说到的荷尔蒙则是性成熟的基础。那么就得聊聊人脑了：

人脑是由“新哺乳类脑”例如人脑，“古哺乳类脑”例如马的脑，和“爬虫类脑”例如鳄鱼的脑这三者层层叠加形成的。

“爬虫类脑”位于脑的最基层，负责生命的基本功能，其中的“下视丘”有“性行为中枢”，人类“色”的本能即来源于此。

“古哺乳类脑”中的边缘系统是“情感中枢”。因为这个中枢的存在，哺乳类比爬虫类“有情”，例如我们常说的“舐犊情深”，哪怕它是豺狼虎豹。爬虫类则是“冷酷无情”。情感中枢对人类很重要，它使”亲情“，”友情“，乃至“爱情”成为可能。

在这个边缘系统最前端的脑隔区，是“快感中枢”。经典的性高潮，是生殖器神经末梢将所受的刺激，经由脊髓传到脑隔区，积累到一个程度，脑隔区的神经细胞就开始放电，于是人才会有性高潮体验。不过，脑神经科学家直接用微电流刺激脑隔区，脑隔区的神经细胞也能放电，同样可以使人产生性高潮体验。

边缘系统中，还有一个“痛苦中枢”，难为它恰好与“快感中枢”为邻，于是不管快感中枢还是痛苦中枢放电，常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使另一个中枢受到影响。所以文说的性虐狂或受虐狂即来源于两个中枢的邻里关系。“喜极而泣”，“乐极生悲”，“极”就是一个中枢神经细胞放电过量，影响到旁边的另一个中枢的神经产生反应。这是两个中枢共同反应，而不是哲学中说的“物极必反”。

音乐，是能直接作用于情感中枢的艺术。由音程、旋律、和声、调性、节奏直接造成“频率”（不是旋律），假如这个频率引起痛苦中枢或快感中枢的强烈共振（不是共鸣）而导致放电，人就被“感动”，悲伤，兴奋，沮丧，快活。许多演奏家，尤其在演奏浪漫派音乐时，都控制不了他们自己，会产生类似性高潮的面部表情。

音乐可以不经由性器而产生中枢神经放电导致快感，因为不经由性器，所以道德判断为“高尚”，所以我们可以一遍一遍地听而无“耳淫”的压力，所以我们说得到“净化”。孔子说听韶乐后不知肉味，你看，连“进食中枢”都被抑制了，非常净化。

常说的“人之异于禽兽几何”笑话讲成，“人是因为会解几何题，才与畜生不一样。”

正经来讲，在脑的构成里，人是因为“新哺乳类脑”中的前额叶区而异于禽兽的。这个前额叶区，主司压抑。前额叶区如果被破坏，人会丧失自制力，变得无计划性，时不时就将爬虫类脑的本能直接表达出来，令前额叶区没有被破坏的人很尴尬，前者则毫不在意。

可以说，压抑是文明的产物。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能够逐步在前额叶这个“硬件”里创造“压抑软件”的指令，控制爬虫类脑。不同地区、民族的“压抑软件”的程序及其他的不同，是为“文化”。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针见血，挑明了本能与压抑本能的关系。

不幸文化不能由生物遗传延续，只能通过学习。孔子说“学而优则仕”，学什么？学礼和技能，也就是当时的权力者维持当时社会结构的“软件”，学好了，压抑好了，就可以“联机”了，“则仕”。一直到现在，全世界教育的本质还是这样，毕业证书是给社会组织看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脸上或深或浅都是盖着“高等压抑合格”或“高等伪装成功”的印痕，换取高等的社会待遇。

脑神经生理学家发现，人脑中的三种化学物质，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phenylethylamine（苯和胺的化合物）。当脑“浸”于这些化学物质时，人就会坠入情网，所谓“一见钟情”，所谓“爱是盲目的”，所谓“烈火干柴”等等。生物学上的意义，则是使性成熟的男性女性产生迷狂，目的是交配并产生带有自己遗传基因的新载体，也就是子女后代。男女交合后，双方的三种化学物质并不消失，而是持续两到三年，这时若女方怀孕，迷狂则会表现出“亲子”，“无私的母爱”，俗说“护犊子”。

人脑中的上述三种化学物质“消失”后，虽然很残酷，但“老婆（老公）还是别人的好”。生物遗传学家解释说，遗传基因的这种安排，是为了将“迷狂”的一对分开，因为从偶然率上看，交配者的基因不一定是最佳的，只有另外组合到一定的数量，才会产生最佳的基因组合，这也是所谓的“天地不仁”吧。

基因才是我们的根本命运。而当人类社会出现需要继承的权力和财富时，人类开始向基因的“尽可能多组合”的机制挑战，造成婚姻制度，逐渐进化到对偶血缘婚姻，以便精确确认有财富和权力继承权的基因组合成品，并以法律保护之。这就是先秦儒家的“道”的来源，去符合它，就是“德”，否则，就是“非德”，我们现在则表达为“道德”或“不道德”。

人类发明的对偶婚姻制度，还不到两万年吧，且不说废止了还不到一百年的中国的妻妾制，这个制度还不可能影响到人类基因的构成，既然改变不了，人类就只有往前额叶区输入不断严密化的文化软件来压抑基因的安排，于是矛盾大矣，悲剧喜剧悲喜剧多矣。

人脑中的边缘系统提示我们，如果爱情消失了，我们还会有亲情和友情，只要有足够的智慧，不愁“白头偕老”。

生物学家的非洲动物观察报告说，群居的黑猩猩中，有时候会有一只雄黑猩猩叱退群雄，带着一只自己迷恋上的雌黑猩猩，隐没到丛林深处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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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常识与通识

作者: 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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