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的影史地位相信已毋需多做介绍,与费里尼、塔尔科夫斯基、安东尼奥尼一同列为现代主义电影大师,一部《处女泉》夺了多少名导的处子之身,李安、拉斯·冯·提尔、伍迪·艾伦,都是伯格曼的Big Fan。
至今看到现在早已成名的世界级导演在他们的采访或自述中常提及的几部电影,伯格曼的《处女泉》、特吕弗的《四百击》、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不多,但伯格曼及其作品占了很大比例。如果陈寅恪被称为教授的教授,卡夫卡被称为作家的作家,那么以伯格曼的影史地位和被引用量,也足以被称为导演的导演。
《魔灯》是伯格曼的自传,并不像传统写法那样完全按时间纪事,而是通过一些穿插,小事串联起来,比较随意,有些意识流的感觉。这里抽取伯格曼一生几个横截面,做一个概览。
一、白丝带与纳粹的童年
看伯格曼对自己的童年描述,会立刻想到哈尼克的电影《白丝带》,同样都生活在牧师家庭,小孩在犯错并受到惩罚后要亲吻父亲手背请求宽恕,甚至母亲也在经历一次婚外恋……
伯格曼生活的年代背景也与《白丝带》一致,出生于1918年,正是德国魏玛帝国衰落而希特勒兴起之时,《白丝带》的一种观点是“纳粹的童年”,一种邪恶的逐步诞生,归因于当时的生活背景,牧师家庭里父权的专制,国家的专制,或者说以参与国家或集体意识来反抗父权的专制。但实际非要具体性地扯到纳粹,可能有些牵强。
伯格曼少年时期,与纳粹有过一次相当亲密的接触,他曾在德国交换过一个月时间,当时正值希特勒声誉与日俱隆之时,在牧师的建议下,伯格曼同其他人一样喊“希特勒万岁”,因为“这将是超乎寻常的礼貌。”如果说第一次喊,伯格曼感觉稍微有点别扭,那么在过几天,他会开始习惯。
伯格曼描述当时德国的学习和生活日常,“上的课是宗教知识,但摆在大家桌上的书却是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星期天,全家去教堂做礼拜,令人吃惊的是,牧师布道的内容不是福音书,而是《我的奋斗》。做完礼拜以后,大家在教堂的门厅喝咖啡。我看到许多穿制服的人,因此,我瞅准时机对他们举手叫道:“希特勒万岁。”
几天过后,魏玛有一场盛大的集会,希特勒将亲临现场举行一次浩大的游行和演讲。少年时期的伯格曼将在此亲眼见证希特勒的魅力,并在随后的几年,以希特勒军队的胜利而喜,因其失败而悲。
伯格曼回忆那次的集会场景,与希特勒的出场:
“希特勒的演讲和游行在3点钟开始,整个城镇早已沉浸在狂热之中,人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或制服在街上散步。
3时整,一队黑色敞篷轿车沿广场缓慢地开过来。热烈的欢呼声越来越响。突然间,雷声轰鸣,大雨倾盆,雨帘像透明的幕布挂在广场的讲台上。
然而,无人理会这场大雨,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热情和光荣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沉着地站在黑色敞篷汽车上,缓慢地驶进广场。此刻他转身看着热泪盈眶的疯狂群众。雨水从他脸上流下来,他制服上的金属片闪闪发光。他缓缓走下汽车,踏上一条通往讲台的红色地毯,他的随从们护卫着他。
……
他的演讲很短。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他的声音时而洪亮、时而带着嘲弄的语气,伴随着生动的手势,与讲话内容极为协调。演讲结束时,人人高呼着“万岁”。雨停了,阳光从深蓝色的云层中闪现出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狂热的群众。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大喊,和其他人一样伸出手臂,和其他人一样狂叫,和其他人一样享受其中。”
后来在伯格曼生日那天,寄宿家庭送他一件礼物,是一幅希特勒的肖像。“汉内斯把它悬挂在我的床头,以使我‘随时能见到这位伟大的元首’,这样我就能学着像汉内斯和他们全家人一样爱他了。”
少年时期在德国的这一段交换经历,对伯格曼影响深远,以致后来传来纳粹的丑行与集中营的消息,他本人有多么错乱和失望,从此决定不再碰政治。
二、处女泉与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
伯格曼出生在一个牧师家庭,父亲是一位受人尊重的牧师,布道很受欢迎,母亲和善,家里三个孩子,伯格曼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比他小四岁,从外表看,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和睦家庭,但实际上……从伯格曼分散全书的家庭自述,我们集中剪辑几段:
一名保守而严厉的父亲,父亲固然是一位受人欢迎的牧师,可“一离开讲台就变得神经质,易发怒,总是焦躁不安,常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总是用严厉的手段教育他们,童年时被惩罚被羞辱,犯错会让伯格曼穿女孩的红裙子反复跟家里女性长辈认错,认错后没人理你,被晾到一边,到晚餐后被叫到书房请求父亲惩罚自己,请求亲吻手背,请求宽恕。
会因为尿床被关在黑暗的橱柜里。
其他还有不准吃饭,只能待在床上和房间里,用藤条打手,揪头发。
会残暴地鞭打哥哥,“哥哥总是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过去,母亲常常坐在他的床边,给他洗背。地毯掸子已打破他背上的皮,留下斑斑的血痕。”
1965年,父亲因为肿瘤要动手术,母亲打来电话希望伯格曼能去看望他,被伯格曼拒绝了,因为“和他之间无话可说。对他,我不感兴趣。”
十九岁时,因为夜不归宿与父亲争吵冲突,把父亲推倒在地,从此离家出走长达几年时间。
对母亲则像小狗一样忠诚,母亲常帮哥哥抵御父亲的鞭打,孩子们都对母亲很依恋。
与哥哥之间,互有敌意,哥哥生病时会希望他死去(曾得过一次猩红热),对哥哥又恨又怕,看到哥哥受到鞭打和严重的惩罚,会觉得心满意足。伯格曼回忆一次往事:
“在沃鲁姆斯时,我们共睡一个房间,有一次我躲在门后,站在椅子上,手里抓着一个沉重的玻璃水瓶。当哥哥开门时,我将玻璃水瓶往他头上砸去。玻璃水瓶砸得粉碎,哥哥应声倒地,血从头上一个裂口喷涌而出。大约一个月或更晚一些时候,他冷不防给我一拳,打掉了我两颗门牙。我的回报是,趁他睡着后,将油灯放在他的床边,油灯燃尽时烧着了被子。这时,我的敌意才消失了。”
伯格曼与妹妹。妹妹出生时感觉被夺走了爱,与哥哥计划掐死妹妹,按错到了胸口,弄得哇哇大叫,受到惊吓,功败垂成。(读到这里又想到了麦克尤恩)
妹妹喜欢写作,但不允许任何人看,第一次鼓起勇气给伯格曼看,当时心高气傲的他直接撕碎了妹妹的文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妹妹都放弃了写作,
“哥哥曾经试图自杀,后来被送到乌普萨拉。妹妹因顾全家庭声誉而去流产,我则越来越深地陷入到自我世界中,后来又离家出走。母亲有过一次婚外恋,父亲以自杀要挟。父母处于一种疲惫不堪、永无止境的危机状态中。
牧师家庭以及父亲的影响,让伯格曼后来在他的作品中一再追问上帝是否存在。
三、丰富而混乱的情史
四、野草莓与自私冷漠的自画像
伯格曼的整个家庭肖像与哈内克《白丝带》十分相似,同样的牧师家庭,同样的惩罚,一人犯错,全部不准吃晚饭,要请求亲吻手背,请求宽恕,母亲同样在经历一次婚外恋。甚至于对年幼妹妹的嫉妒,想要意外让她死亡,这些细节,都与《白丝带》丝丝入扣
所以看伯格曼的童年肖像,很容易颠覆一般的stereotype,小孩子都是纯真无邪的吗,也会很容易想到麦克尤恩的短篇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以及《水泥花园》,小孩子的自私、嫉妒、邪恶、占有欲,当然小说刻画更深。
伯格曼与妹妹,少时关系还不错,但成年后几乎没有联系过,“从十九岁那年离家出走,从那时起,我们几乎没见过面。”有一次在音乐会上不期而遇。伯格曼描述,“她苦恼的面孔、奇怪单调的嗓音让我惊恐不已,酸楚不安。”
不期而遇,亲兄妹要多久没联系过,要在一次音乐会上才能不期而遇,形同点头之交,
与哥哥老年后的再见,“我们已是两个有身份的老人,彼此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两人之间的憎恨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空白,没有联系,也没有亲情。”
亲情是一片冷漠,无所留恋的,爱情上则常受困于性冲动,年少时对一些女生的交往并无爱恋,只是因为饥渴、好奇。成年结婚后则不时出轨,背叛与坦白,离婚再结婚,同时拥有几个成为情人,及数个家庭和私生子。
《野草莓》中的那个老教授,亦是他对自身的肖像和某种反思。
“如今,我已不认识四十年前那个自我。我的痛苦如此深重,抑制的机制却又十分有效,我只能艰难地描绘自己当时的模样。”
“我不信任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也不思念任何人。”
“一种性冲动总是缠绕着我,迫使我常常产生不忠行为。我被欲望、恐惧、极端的痛苦和良心上的内疚折磨着。”
“我处于孤寂之中,暴躁易怒。我的紧张情绪在剧院工作时稍能缓解,性高潮或醉酒的解脱却是短暂的。”
五、拍电影并无远大目的
伯格曼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电影院校教育,学习拍摄也是按照传统的方式,先在片场跑腿,再从场记做起,从戏剧入手,到导演,一步步熟悉流程,再自己执导。
伯格曼一开始并没有成为大师的想法,最直接的现实性原因,就是为了糊口。与前妻离婚后,要同时负担两三个家庭的生活支出,因此时常感到捉襟见肘。
没有钱,没有电影可拍,这意味着两个家庭的生活开支无从着落。
伯格曼每个月必须要有一大笔钱才能维持两个前妻和五个孩子的生活。“有时慢了一两天付赡养费,愤怒的儿童保护委员会的官员就会来找麻烦,指责我的放荡生活。”
“我最后只好低声下气地求瑞典电影公司借一笔钱。钱是借到了,但同时签了一个合同,用五部电影来抵押,我只能得到正常的剧本和导演费三分之二的报酬。并且,我必须在三年内还清这笔借款,连本带息,从公司给我的总收入中自动扣除。我暂时解决了经济上的危机,但这意味着未来三年将束手束脚地度过。”
所以不必把伯格曼的电影和商业电影截然对立,把伯格曼捧到一个晦涩的境地,他要为家庭开支负责,还与公司签了协议,并非那种理想的只为艺术献身的纯粹电影性质。所以在他那个时代,伯格曼也是要为市场负责的,《呼喊与细语》在欧美市场大卖即是一例。
这类似巴尔扎克,或者金庸,拍出/写出的许多优秀作品,只是为了还债(或者报刊的发行量)而已,似乎目的不纯,但这丝毫并不妨碍其作品的伟大,甚至还有促进作用,所以两者并不违背。
六、创作上受到的影响
制片人:我的第四部影片相当成功,这还得感谢洛伦斯·马尔姆斯泰特的智慧、细致和耐心。他是一个优秀的制片人,从剧本到发行,他总是全力以赴。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拍电影
文学:我不间断地读书,常常没有理解其中的内容。但我对作家的调子很敏感: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笛福、斯威夫特、福楼拜、尼采,当然还有斯特林堡。
戏剧:主要是受到斯特林堡的影响。伯格曼第一个被拍成电影的作品就是抄袭的斯特林堡。对,确实是抄袭。
其次是莫里哀、易卜生和布莱希特。
而在电影上的影响,几乎是没提到过什么多少,只有老塔、费里尼、黑泽明、安东尼奥尼他们几个。所以伯格曼的电影养分主要来自于文学、戏剧等其他艺术以及实践经验。
七、伯格曼与批评家
即使是大师,开始创作时也遭受过不少恶毒的批评,伯格曼形容是“毒气弹”。
1955年《夏夜的微笑》被批评是“不成熟年轻人的贫乏想象,幼稚心态下的粗野梦幻,对人性和艺术真相的极端蔑视,是这部‘喜剧’的全部动力。去看这样的影片使我感到羞耻。”
几乎所有创作者都讨厌一些批评家,上手打得也不少,伯格曼差点这么干了:
有一次我差一点揍了一位最令人讨厌的批评家。我正要动手打他时,他躲到乐谱架底下,坐在了地板上。当时我被罚了5000克朗,却觉得很值。
……
出于一时冲动,我想走到这个可怜虫身边,握住他的手。这么多年了,我们该和解了吧?我们现在该了结了吧?为什么互相憎恨那么久?但我马上为这种冲动而后悔。我们已经成为“死敌”。我真想毁灭他。当然,从他开始写恶毒的文章起,就已经在毁灭自己,但我要在他的坟墓上起舞,愿他永远待在地狱之中。他可以坐在那儿,读他自己的各种评论文章。
八、大师的赤裸与坦诚
在这本自传里,伯格曼彻底地坦白自己:牧师家庭的影响与父亲的阴影,亲人间的冷漠无交集,对爱人的不忠,这些行为很容易被世人看做渣男,不孝顺,自私冷漠,这些,但他似乎并不在乎……
前段时间读马尔克斯的自传,他也丝毫未加避讳,对比我们传统,这让人很惊异,我们这里讲“为圣人隐,为贤者隐,为大人隐”,在某些小说和影视剧里,大人物做了坏事怎么办,证据查明,人也死了,要不要曝光,“成熟”的做法是不要,为了所谓的避讳和社会稳定,选择让真相继续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