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把隋兴村埋在了白色世界里,从村头高耸虬健的老榆树,到屯子里参差错落的红墙青瓦起脊的新房,砖挂面或碱土抹顶的老屋,牛棚猪圈鸡窝狗窝,露天的厕所,全都披上了厚厚的积雪。屯里屯外的道路和大地连成一片,如果两边没有树,找不到哪里是路。昨天到侯占武家吃猪肉的汽车,虽然压过几道痕迹,但是大风刮过,又隐藏了痕迹。就像是隐藏了一切狗血,一切龌蹉一样。狗血,可能真有狗血!天刚微亮,阴晦数日的天空终于现出了晴朗的气息,东南地平线上方露出了粉红色。一条黑影从隋兴屯东头向后山逃去,仇富贵的老婆子站在自家窗户底下没好气地骂,鸭棚被大雪压塌了架,三只鸭子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积雪的地面划出了两条长长的脚印,门口地方落下了几道氤氲的血迹。仇富贵老婆应该知道,大雪封山,林子里的野狼,野狗,没有食物,准是又到屯子里光顾家禽家畜了。起来早的人家房顶上已经漂浮起轻柔的白烟,老仇太太骂几声也就回了屋。于是各条街的庄户院子里,沙沙的洋锨扫帚清扫积雪的声音便听得清楚了,一大早,村庄响起了一片清脆悦耳的劳动之声。过几天新年就要到了,瑞雪兆丰年,一年四季,农村有得是欢乐,有得是希望!隋向元也穿戴好打了补丁的褪了色青棉袄,青棉裤,腰里扎了条青布袋,头戴灰色一抹撸帽子,脚穿黑晴纶棉布鞋,手上戴着厚棉手焐子。这几天气温突变,他刚刚身子骨有点不大舒服,早晨起来,迈步像是蹒跚,浑身上下已显出一副老态。年轻时候,隋向元怎么说也是条七尺汉子,几年前老伴儿活着的时候,走南闯北,日子虽不算富裕,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起码不愁吃不愁穿,还不断零花钱,供孩子城里上学,绰绰有余,算得上光鲜。没想到火烧当日穷,习惯了游手好闲,不懂积蓄的“二神”,一朝变成了穷光蛋,老婆没了,回到了解放前。两年来,全依赖着女儿支撑起零碎的日子,不是女儿长大,恐怕他要在孤独寂寞和抑郁凄凉中慢慢垂老,早早地消磨掉剩下的时光。村长帮助修复了烧毁的三间平房,乡民政这两年逢年过节的还接济过吃的用的,最困难时候挺过去了。现在女儿更懂事了,早晚陪伴在爸爸身边,时时关心爸爸吃饭睡觉,而且越来越能帮爸爸干农活,洗衣做饭,着实让这个已经失去生活希望的人恢复了元气。尽管岁月不饶人,日子还苦点,但是隋向元活着的意志却坚强了。
积雪在有障碍物阻挡的地方拥成堆,隋向元费力地推开房门,拿着缺了半拉角的平板铁锨左一下右一下中间一下地往两边收雪,先推出一个三尺宽刚能够走路的便道。虽说院落不大,房后到茅房,房前到当街,大门口到柴禾垛距离都不长,不过要很快清出一条路来,也难,幸好这点活也不需要着急。因为昨天晚上,阿秀就已经把柴禾抱回了厨房。
阿秀朦朦胧胧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学校上晚自习,教室里静悄悄的,孟庆东突然出现在她们班级的门口,穿着一套绿军服,手里端着饭盒向她摆手。她抬头示意:是叫我吗?她用眼睛余光看看自己的同桌吴梅,她也兴奋地冲着门口微笑。隋……阿……秀!隋……阿……秀!孟庆东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仅仅发出气息。对照口型,阿秀确定是叫她的,回头偷偷看见在教室最后一排座位上看自习的老师,一只手里虽然端着书,可是头却歪在另一只手上打起了瞌睡。她悄悄地猫着腰站起来,没有一点声音,蹑手蹑脚溜出教室,跟着孟庆东来到教室西边的墙角。
“你又来干什么,老师还在呢?”
“我爸爸今天来看我了,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孟庆东托着饭盒轻轻摇了摇。
“什么东西,快打开!”
“你先猜,好吃的,你喜欢的。”
“饺子?!”
“再猜!”
“红烧肉?”
“你看,鹅大腿!”见阿秀没猜出来,孟庆东迫不及待地打开饭盒,塞到阿秀手里,得意地说:“是不是你最爱吃的?!”
“太好了!”阿秀接过饭盒,迟疑一下,目光透着感激,还有几分柔情,低声说:“你吃了么?”
“我那会儿就吃了,这份是留给你的。下自习后,拿回宿舍吃吧!”
下自习后,阿秀回到宿舍,不等管别的同学躺下,就趴在被窝里啃起了鹅大腿,可是冰凉,咬不动,再用力,不料左边的门牙咯掉了一颗,吓得阿秀一机灵,睁眼一看,原来是场梦,阿秀的嘴里咬着缠线的板子。昨天晚上,他她在灯下给爸爸补棉袄了。
过了好一阵才又睡着,听见爸爸在外面干活,知道天已经亮了,急忙翻身起来。穿好衣服,一推外屋的门,一股冷风忽的扑进来,阿秀一个不提防,顿时打了个喷嚏。隋向元还在院里一锨一锨地撅,见女儿出来,忙说:“你别出来了,看冻着,快回屋!”
“我跟您一起收吧!”“这也不着急,用不着你,外面冷,快回去!啊!”
“好吧,我做饭。”
阿秀生着火,把昨天剩下的高粱米饭热一热。再洗两个土豆,去了皮,柜子底下还有几棵大白菜,挑一棵小的,切一半,洗一洗。水冰得手指尖钻心痛,早晨要做一个土豆白菜汤,白菜土豆,土豆白菜,一冬天的常菜。
饭好了之后,借着热锅,阿秀又给爸爸温了盆洗脸水,召唤爸爸回来吃饭。隋向元怕打掉身上脚上的雪,有点吃力地直了直腰板,手伸在热水盆里,温乎乎的洗脸水让隋向元全身感动温暖。
阿秀不闲着,这两天抢着和爸爸在外面扫雪,先清出道,在攒成堆,在一筐一筐的送到当街路边沟子里,父女俩几乎干了三天,才把院子前前后后的雪清扫干净。阿秀见爸爸干活吃力,不时劝爸爸进屋休息;隋向元见女儿知道心疼父亲,也暗自欣慰,但女儿毕竟身体单薄,端一锨雪累得娇喘吁吁的样子,瞅着也心疼。想想孩子前些年吃的那些苦,尤其是因为孩子的母亲不顾深浅地到学校浑打乱作,导致孩子没脸在学校继续念书,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他感到深深愧疚。如今孩子她妈没了,虽说人死了,生前一切的过错提也没用了,但是到底是因为装神弄鬼不走正道,坑蒙拐骗挣不义之财,坏了全家的名声,连累了孩子。更可恨的是他自己竟然也鬼迷心窍,帮着孩子她妈四处招摇撞骗,恬不知耻地充起了二神,错上加错,这都是还不完的罪孽。自从孩子她妈走了之后,他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和老伴儿到像鬼一样,走街串巷,烧香弄神,呜呜渣渣欺骗那些没有文化的老人妇女。有时候从梦中醒来,惊出一头汗水。
隋向元半夜里一阵咳嗽,翻身起来,围着被就坐在炕沿上,接着半截炕上的月光,卷了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紧抽了几口,这是从老伴身上学的止咳方法,一旦咳嗽气闷就大口地抽几口烟压压,等压不住的时候,便会更加使劲地咳嗽,把肺叶里的痰勾引上来,呼吸便舒畅了。他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的办法,只要一时畅快。屋子本来空间就狭小,阿秀在爸爸的咳嗽和浓重的烟呛中醒来,披上棉袄,到外屋大柜上暖瓶里倒了一碗温水,送到炕沿上呼呼喘息的爸爸手里。
“您喝点水吧,感冒药又没有了吧,您明天再找魏大夫看看吧。”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可是您现在咳嗽的越来越重了,不吃药怎么能好啊?您又心疼钱了。”
“不管事,就是感冒,干点活出出汗,早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前,你妈在的时候,给我念叨念叨就当事,现在不知道咋回事,这身体还矫情了,哼!”
“爸爸,您又想我妈了,过几天,给我妈上坟多烧点纸。”
“秀啊,你还记恨你妈不?”
“爸爸,这个问题您都问过我多少次了,我哪有资格记恨我妈呀。活着时候,都是为我好,为了这个家,虽说出去干那个,但也不容易,披星戴月的。别说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就连骂都没骂过几声。要不是因为我,我妈也未必就出这事,我这辈子都对不起我妈妈!”阿秀说着,到了伤心处,鼻子一酸,眼窝湿了。
“唉,不怪你,不怪你,都是命啊!以后不提了,不提了。咳……咳……”隋向元喝了一碗水后,又咳嗽几声,终于咳出一口黄痰,感觉胸里舒坦多了,说话也有了底气。见女儿难过地抹着眼泪,心里想说的话,没说出口。
“秀啊,我这好了,你回被窝睡觉去吧。”
“嗯,爸爸您也睡吧。”
才三点多钟,阿秀回到里屋,钻进被窝里,经过这阵折腾,炕已经凉了。阿秀裹着棉袄躺在被窝里,眼角的泪还在流。她又失眠了,前天晚上的梦没有再做,孟庆东的影子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现在她终于知道,那就是一场不应该,小孩子在外没人关心,偶然遇到异性特殊吸引,就把持不准分寸,其实那时候如果有人善意的引导,不至于走得那么远。最可痛心的是不幸遇到了那个性情变态的班主任女老师,把她看成了眼中钉,自己偏偏就喜欢叛逆。
一切也许都是命,或许妈妈真就懂得一些奇异的事,要么怎么就有那么些人找妈妈看病。她记得小时候最怕大队的大夫,大夫每一次来,都扎针。长长的针头,不等扎在屁股上,她早就吓得她嗷嗷叫,每一次都是爸爸妈妈摁着才能扎上。大夫给抓的药又大又苦,咽不下去,妈妈就捣成碎末,用水在勺子了和了,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自己也像爸爸那样咳嗽,嗓子急促地喘着粗气,胸闷的得睡不着觉,难受得整天依偎在妈妈怀里哭。大队的医生给打了四五天针不见效果。也是一个这样的大雪覆盖的天气,愁眉不展的爸爸和手足无措的妈妈看女儿咳嗽得实在厉害,万般无奈之下,想起来曾经多次给她们带来奇遇的大仙,便接了舅舅家的毛驴车,用大被裹严自己,到二十几里地之外的大仙家,求她看病。
大仙就是神奇,听妈妈说,从大仙家回来,妈妈给她还了替身,没打针没吃药,转过天她就不咳嗽了。妈妈年轻的时候,据爸爸说是非常能干,非常爽快的人,亲戚邻居们也都相处得十分和睦。自己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带着她到各处去玩,现在想起来,那是最幸福的时候。只是后来妈妈在家里供了堂子,她天生胆子,害怕,每次见到妈妈装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爸爸也敲着破盆,哼哼唧唧,摇头晃脑的形状,她都吓得藏在奶奶家不敢回家,才慢慢不喜欢妈妈。后来渐渐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为了这个家,妈妈或许也不会走那条路。
昨天吃过晚饭后,西园邻居做豆腐的宋大叔跟爸爸说话,提到了分地的事,几天前,她在林场听崔大娘也说起了。不关一家的事,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呗,知道自己家这几年连续走了两口人,地可能会比原来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在自己能帮爸爸下地干活了,还怕没啥吃的吗。不过,听宋大叔和爸爸说话时,好像提到了柴旺村的姜守成,这让她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