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稿子我本来打算还给小贝的,总感觉有点匪夷所思,但小助手(性别男)说好看——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研一的时候勤工俭学去商场給他妈买了一件羽绒服,他妈嫌贵,又听见说可以无条件退货,就想去退。
结果老人家好说歹说,营业员死活不退,还说穿不起就别买,后来干脆丢下他们娘儿俩上扶梯了。他心里生气,诅咒说怎么不摔死你啊你个老娘们。结果那营业员下电梯的时候,就在他们面前四脚八叉摔了个大跟头……
这个故事有点像。难道世上真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回事?
——王皮皮
1
是80年代初发生的事。
波鸿第一次到桃河村时,椿花已经落尽,房梁上的燕子正在衔泥筑窝。扁豆绿油油地爬上大门,在门栓上系了一个又一个扣儿,缠绕得菊香乱了方寸。
菊香坐在厨房灶台前,灶底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母亲正往锅里放切得薄薄的五花肉,刺啦噼啪的,一股肉香就飘散出来。
“波鸿是文化人,今天菜得讲究一些。”母亲说。
菊香没吭声,只是羞赧地低了头,朝锅底添柴。
波鸿在经过厨房的时候,朝她看了一眼。只一眼,菊香就记住了他的那双眼睛。
和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和村里最有学问的校长田大壮也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田大壮的眼睛很大,很亮,又有些威严,也有些卖弄。总是会拉着别人的膀子教育人。波鸿的眼睛也大,也亮,但是亮得不一样,和村头那口井一样,看不到底。
波鸿坐在堂屋的时候,菊香还笼罩在他的目光里,恍惚中忘记了添柴,母亲斥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
菊香听城里人说过爱情,她觉得这就是。
2
菊香第二次见到波鸿的时候,就成了他的妻子。
红蜡烛,红被罩,红枕巾,一对枣红色的木椅,就和她想象中的洞房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还是波鸿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菊香在电视里看到的新郎的眼睛不一样。
电视里的眼睛,都是带笑的,含情的,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温柔。波鸿的眼睛却淡淡的,甚至有点冷。
是的,有点冷,菊香感觉到了。她坐在床沿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读书的男人,感到一阵阵凉意。
她站起来,铺好了床,对着那个背影说:“睡吧。”
背影动了一下,又定住了。
她又说:“睡吧。”
波鸿合上书,走到床边,看了她一眼。菊香伸出手,要替他脱去外边的红色西服,他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避,最后还是让她脱了。
躺在波鸿的怀里,菊香想:“终究是个读书人,放不开。”这样想的时候,菊香的心里就格外甜。
她想起她和波鸿的婚事。
对门婶子提的媒,高三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穷,不能再供了。父母让早点结婚,再出门打工。
她一听就同意了。文化人,是她最崇拜的。配她这个小学毕业的,绰绰有余,只要人家不嫌弃,她还有什么可说的。父母在商量礼金的时候,她悄悄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别刁难人家,不然过门了还不是自己得吃苦。”
母亲笑了:“还没过门呢,就向着人家啦。”
她家条件也不好。除了她长得好看,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但是好看又有什么用呢,过日子又不靠这个,还是得有文化才行。
新婚之夜,她睡在丈夫怀里,对未来充满着憧憬。
丈夫的冷,她愿意想着,是因为放不开。
3
第二年,菊香就生了儿子。
儿子的小木床是波鸿打工挣下的,波鸿说,孩子从小就要独睡,这样对发育好,也对将来好。菊香什么都听波鸿的,他读了那么多书,说的一定是对的。
波鸿打了半年工,又回来了。他不下地干活,也不出门挣钱,就在家读书。菊香总是在他读书到半夜的时候,给他熬一碗红枣粥,轻轻放在他的书桌上。他的头顶都长白发了,菊香心疼得要命。
没想到就转了运。
波鸿的老师推荐他到镇上教高中,开始他还有些怯,哪有高中毕业教高中的。可是老师说他行,菊香也说他行,波鸿就去了。
先是教高中,又调到县教体局写材料,居然又考上了大学,带薪去读。
波鸿回来拿行李,儿子已经到他的腿窝了,缠着他不放手。
菊香掰开了儿子的手,哄他,又给波鸿的包裹里塞了很多煮熟的鸭蛋。她抱着儿子送到村口,看着波鸿坐在别人的摩托车上,渐渐没了影。
4
波鸿一共给菊香写了十封信,前五封都是问家里的情况,问钱够不够花。第六封,波鸿说,我们离婚吧。儿子归你,我出抚养费。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波鸿已经上学两年了。
菊香没有回信。一是她不知道该回什么,二是她怕自己的字不好,让波鸿笑话。
波鸿又写来四封。说了很多。说他当初并不爱菊香,只是无奈,看不到希望。他不想一辈子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样对他不公平,对菊香也不公平。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菊香应该找到一个爱她的人。
最后一封,波鸿说,他爱上别人了。其实也不算是移情别恋,是他高中的恋人,当初对方考上大学,他没有考上,两人就分了手。现在他也考上和她相同的大学,虽然她成了他的学姐,但并不妨碍他们之间旧情复燃。
她有了我的孩子了,我不能对不起她。波鸿说。
5
菊香和波鸿去离婚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去看。女人们都骂波鸿是陈世美,劝慰菊香。菊香自己倒很少说话,默默点头,默默流泪。
那个女工作人员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菊香说:“离婚了,他还是我儿子的爸爸吗?”
女工作人员笑了:“这一点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菊香点点头:“那就好。”
她又扭头对波鸿说:“你只要还是洛洛的爸爸就行。”
波鸿说:“以后他上学的所有费用我全包。”
波鸿拿着离婚证就扭头坐上去学校的班车。菊香在街坊邻居的簇拥下回了村,走到半路的灵山庙,她停下来,要去烧个香。几个媳妇要陪着去,她不让。
大家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看见她的身影从婆娑的树影里闪出来。她镇静地走到大家面前,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6
不到一年,波鸿忽然回来了,是被抬回来的。他的一条腿断了,被车轧断的。
他躺在堂屋的竹床上,菊香在旁边给他摇着扇子。
村里人都骂他活该,还有人背着他对菊香说,管他干嘛,让他死在外面算了,不是有狐狸精吗,咋不管他了?
菊香不让人骂,说那女人不是狐狸精,是他以前的相好的,说起来人家才算是大婆呢。
菊香的母亲也住在她这里伺候姑爷。等到波鸿睡着了,母女俩才悄悄谈论几句。
“那女人到底生了没?”母亲问。
“生了,但送人了。”
“他也算受到报应了。”
“我在灵山顶许过愿。”菊香说,“都怪我。”
“你许了什么愿?”母亲问。
“我烧了三炷香。插第一炷香时,我说,让汽车轧死他,轧成三截。第二柱香,我说,他改了也不行。第三柱香,我说,真改了,就算了。谁知道,他一直没改……”
“那也不怪你……”母亲说。
“祖师爷面前我不该乱说话的,”菊香愈加愧疚,“罪孽呀——”
“他也不全是为了那个女人。这几年,只要我一打电话,要什么他都给。那个女人要生了,可是洛洛哭着要喷水手枪,我就给他说,他就跑出去买,谁知道就遇上了车……”
“算了,不再说了。”母亲打断了他。
7
院子里起了凉风,把菊香头上披着的褐色头巾掀开,露出了夹杂几缕灰白的头发。她取下头巾,把凌乱了的头发捋顺,走进堂屋。
母亲也随步走进去,帮她把轮椅挪过去,两个人一起把波鸿抬到上面,推了出来。
两人把轮椅推到门前的花阴凉下,让波鸿的身子对着通风口。
“外边凉快吧?”菊香看着波鸿,笑着说。
不管怎样,他回来就好,在她身边就好。
(作者:金小贝,中年辣少女,皮皮客栈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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