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〇年,夏,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已一月。
北京某民居,虽是正午,屋内光线昏暗。一束残碎日光破入,投射在将要自尽的一对姐妹脚下。姐妹呆立在凳子上下,凳下点了三炷香,脖颈上套着绳索,正欲点脚踢凳。
窗破,一人进屋。只听:晚死一个时辰吧!我五天没合眼,守着我,有毛子闯进来,你俩就大叫。言罢倒在地上,响起鼾声。
姐妹相觑,下凳凑近来人看去。见身材欣长淡薄,身下压一柄长刀。刀,布尺窄,刀头一寸有锐光,布满锈迹。侧脸颧骨利如刀,黑发白须。身上遍布血迹,黑衫黑鞋,惟小腿裹黄布,绑扎红条。姐姐惊呼:义和团!
光线晃动,又一人破窗而入。逆光,姐妹俩看不真切,欲唤睡者。睡者已起,刀护身前,右手握柄,左手按背。
来人移动身形,正对睡醒者。只见,着教士黑袍,拎一柄蛇鳞鞘宝剑。鼻高眼大,方硬下巴。
来人:老程已死,我杀的。
醒者转动了一下握着刀柄的手。姐妹俩缩在西墙脚。
来人:师弟,收手吧!龙头火车站大杀洋人,瓦德西统领指名要除你们俩,我可以救你,念同门兄弟之谊。
醒者:同门?好,我问你,师父有让你投奔洋人么?
来人:皇帝西逃,国局已定。洋人治国指日可待,顺大势,才能存身。
醒者:存一个叛师叛国之身?
来人:时间过一切,前朝好坏无人记,有名即好。洋人看中咱形意门,是门派的福气。你我做个联军教练,存身存名。难道比不得你现在?
醒者甩起长衫,挥刀衫落。
来人神色不变,似以料到。挺剑冲进。醒者转腰避过,剑擦眉头,刺刀逼近。来人回剑隔刀,却感右肩一震,剑落身倒。醒者蹲膝一跃,跳出窗外,光影晃动。留下一句:这是老程的八卦双换掌。
来人起身半蹲在地上,神情懊悔。左肩疼痛不能动,忽转头看见一对姐妹在墙角打哆嗦。走近,换右手持剑,剑光一闪。
两颗人头落地,三炷香熄灭。
北京城外树林,红日沉沦,暮鼓响。尚云皓提刀行走林中,步履蹒跚。树林婆娑的光影映在身上,明暗不定。
身后的北京城罩上一层落日的余晖,似血。
一九一二年,中国武士会成立
安徽宏村,南湖,银月高悬,星辰漫天,夜色淡。
村子处在傍晚薄雾中,有光线却迷蒙。
汪家祠堂四周封闭,天光洒下,清冷。
汪仲轩身穿单褂白裤,绕着祠堂练拳。姿势奇异却有质,隐有雅态。
收势站立,抬头望天。
汪家右厢房,尚云皓端坐正左位,左手边一盏油灯,油灯旁奉着岳飞排位。排位正对脚下跪着的汪仲轩。屋内只师徒两人。
尚云皓从衣内摸出一盒火柴,递给汪仲轩。
尚云皓:点灯,磕头。
汪仲轩起身接过,划亮火柴,趋身点灯。灯起,照着尚云皓的面庞,稳如泰山。
汪仲轩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
尚云皓并不准备扶,声音沉稳,说道:出师礼成。记着,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我这口气是传给你了,怎么生,是你的事。
汪仲轩:弟子谨记。
尚云皓:还有一事。你可知我教你的是什么练法?
汪仲轩疑惑,却答道:是夜练,师父说,夜练养眼。
尚云皓点头,闭眼垂首一会,道:嗯,我是夜练。我的师兄是日练,也就是你师叔。
汪仲轩:可是,听人说。师叔叛师叛国。
尚云皓:先论辈分,再讲恩仇。我虽然与他断绝关系,可大师承上,形意门还有他一脉。你出师得得到他的认可,这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得在世长辈的认可,晚辈才有资格出师入世。我已经十几年没他的消息了。
言罢,垂首看着身上长衫割裂处。沉默。
汪仲轩:弟子明白。
汪家院内,月光暗淡,传来打更声。
汪仲轩站在厢房门外,看着尚云皓的背影。
尚云皓顺着院内小径行走,步履蹒跚,满院的竹林摇晃,沙沙作响。
月光投在尚云皓身上,汪仲轩看到,师父背微驼。
南京金雀楼,楼内金碧辉煌,一派金气袭人。四周墙壁画凤描龙,均泛黄金色
泽。顶上嵌一只金雀,呈栖枝状。
一楼多男,龙蛇混杂。无落脚处,满眼尽是赌盘,一桌接踵一桌。最中心一桌所围之人,尽黑衣黑帽。一面目清秀者居于桌正位,微弓身形,伸左手搂骰,投于右手黑筒。众眼紧盯黑筒,随之起落。黑筒落桌,收手起身,左胸上金绣一只雀,呈栖枝状。众人扔钱,吸烟,喝酒。喧闹聒噪,烟气氤氲。一桌似百桌。
二楼多女,有内间。无落脚处,满眼尽是花枝招展。楼梯口斜倚一女,通身黑旗袍。肩至臂至手,藕白。身侧大腿至小腿至脚踝,雪白。身姿绰约,手起抚发,前刘海后盘头,黑密如漆。手落,过柳叶眉,绕桃花眼。滑过琼鼻,樱桃嘴。至白颈,落酥胸,垂于腰际。四周紫绸缎、粉旗袍、绿坎肩,吴侬软语。藕臂招展,雪腿露,莺声笑语。一女似百女。
金雀楼内阁,屋内光线暗淡,人物拥挤。
正中位坐着马二,白面无须,神情冷峻。四周坐着客均五十岁左右。
马二拱手,冷言:承蒙各位前辈抬举,把中华武士会让给马某。可既然让了位,为何底下人私言私语,各位只是冷眼呢。
众人相觑,神情恍惚,支支吾吾。
马二转头,看向左侧第二座之人。见其人神态淡然,面目温和,头发花白,俨然一位武林长者。
长者迎上锋芒,道:你师父薛白不知去向,位子自然交由你坐。但师门都有规矩,师父除外,还要有你师叔认可。你师叔尚云皓一代名家,有他的话,自然服众。
马二面显怒容,道:人人都知道,十二年前,他俩已断除关系,他难道肯顺我么?
众人垂首,眼瞟老者。
老者不言语。
马二:十二年,多少时局。早该死了。
老者轻蔑说道:传闻在安徽,活得好好的,还教了徒弟。
马二以手砸桌,起身,道:好。大踏步走到门前,开门,回头盯着老者。
老者闭目。
马二跨出,关门。
众人沉默。
南京某村,夕阳西坠,暮鼓将尽。落日处一座村舍,村口老树斑驳,树叶枯黄,摇摆不定。汪仲轩背负行李走在村中小路,路两旁民舍俨然,多破败。
路旁村民紧缩在各家房门里,看着汪仲轩,眼神恐惧迷茫。距汪仲轩最近门内躲一少年,年十二三岁,头发枯黄散乱,面容憔悴,眼无神。只一件长衫裹身,长衫脏破。以手扶门,门上木料已糟,手如白骨细,色黄。
风过,门窗“啪啪”作响。乌鸦从村口老树展翅飞来,过汪仲轩头顶,盘旋一圈,“呱呱”飞向沉沦的太阳。
汪仲轩走到村尽头一处废墟前,停步。只见,半边已倒,半边支撑,摇摇欲坠。风过,屋顶瓦片坠地。
汪仲轩推门。
已是夕阳,屋内光线昏暗。一丝红光从破窗射入,投射在屋中躺着的一位将死之人身上,一位老人。老人灰发散乱,褶皱爬脸,鼻高,方硬下巴。眼闭,呼吸有进无出。身罩一层破旧棉被,棉被絮条条,棉花外露。
汪仲轩走入,望向老人,沉默。半晌,从行李里拿出三炷香。点香,放在老人前方。
汪仲轩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磕了三个头,道:师叔!
汪仲轩起身,望向老者。转身出房,关门。
破窗处红光渐渐消失,屋内一片黑暗。
三炷香烟缕缕上升。
安徽宏村画桥,夜色浓,不见月,有光,星辰暗淡。桥中心,两人对立。一老一少。
两人均黑衣袭身。马二西服,尚云皓长衫。
月色摇,马二小踏左腿,右手上托,腕骨外侧关节凸如桃核,左手轻按腰际,道:师叔,可有遗言。
尚云皓眉头微皱,后背双手,手背血管蚯蚓搬扭动,身形不动。沉默。
马二体腔一声闷音,踏地身起,距尚云皓一寸,冲右拳。尚云皓后撤一寸,两手打开,两肩颤动加剧。马二右脚前追,再逼一寸。尚云皓左脚点地,身形后仰,再撤一寸。两人保持距离,缓步向桥侧退去。桥下湖面平静,淡光照下,不起波纹。
马二拳逼近尚云皓脖颈,尚云皓欲提掌。衣袖破碎,一道白光,马二顺势一划。尚云皓头落,坠入湖中,湖面阵起一圈波纹向四周荡去。
尚云皓身倒,马二左手入兜,拿出手帕,拭脸上血迹。右手垂于腿侧,衣袖破碎,露出一柄刀。刀,布尺窄,刀身有血迹。
马二擦刀,转身下桥。
夜色更浓,不见光。
安徽宏村月沼,大雨滂沱。路灯余光只照亮大门,大门高垂,森冷。
巷深处,亮着路灯,路灯金黄。冲出一群人,围住撑伞者身后,皆黑衣黑裤,西服。收伞,垂于腿际。汪仲轩头戴白色礼帽,身穿黑色长衫。转身,巡视围捕的人群。身后大门内隐约闪出一人,撑伞。门前路灯闪烁,昏黄。
人群前冲,围打汪仲轩。汪仲轩以伞做剑,踏步相迎。横伞,屈膝,以肩顶来者身,大跨步,转身,甩伞劈脸。趁势横拳,力运于臂膀,前震。左遮右拦,身随腿跟。人群冲倒一片,围绕汪仲轩打圈,不敢进前。
身后传来一句话,只听:师弟,不知你功夫比你师父如何。要知道,他可是死在我手下。
路灯闪烁,大门开。人群退避,让出一条道,马二昂首走出,道:我看你我功夫相当,不如和我一同去南京,也有一番事业,如何?一边说,一边趋近汪仲轩。
汪仲轩扔下伞,微笑,道:功夫如跷板,没有平衡,只有两头。总是一高一低,一好一坏。低的,躺下咯。你说对吗。
马二冷笑。蹲膝,身子暴射。左手做剑势,直刺汪仲轩面门,右手握拳横于腰。汪仲轩右脚后撤,以腰带身,向右后方滑过。左掌上托住马二左手,右手虚握马二胸口。两人相迎相闪,往来招架。
门前路灯闪烁不定。雨越下越大,似倾盆而来。
马二出拳直击汪仲轩右胸,汪仲轩身朝左侧。衣袖破碎,弹出一道白光,斜斩向汪仲轩左胸。汪仲轩左腿弹起,身体向后压低。胸前白光滑破衣衫。汪仲轩右拳直击马二左胸,左拳直冲小腹,马二身向前倾不急闪避,倒飞,落地。喷出一口血,血溶于雨水,淡红。
汪仲轩拾伞,撑伞,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人群欲追,马二趴在地上,抬手,人群停住。门前路灯闪烁几下,灭。
马二看着汪仲轩背影走近巷子,渐渐消失。
雨还在下,巷子前路灯金黄。
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气,是人活出来的。不要等到身毁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