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坐下午的火车回老家。火车出发时,窗外下起大雨,车厢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旅客,雨水拍打玻璃的声音使我晕晕沉沉,我想睡又疲倦地难以入睡。
父亲说,母亲病了,他在电话里也没说什么病,我也听不清楚。他的那只老人机,那丝丝作怪的杂音总是让我陷入失控的状态,我根本没有耐心继续问。我打电话给三个哥哥,他们也说回来,这突如其来的团圆的好处就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慌张了。
下了火车又转汽车,一个小时后从汽车上下来,离家还有一段高高低低的乡间大道,去年这条路铺上了水泥,下雨倒是不再泥泞了。天暗下来,田野陷入一片模糊的翠绿色。我跌入了蚊虫争抢的漩涡,我从那漩涡里跑出来,一些细小的虫子竟然在脸上制造着捏死跳蚤的声响。
经过永夏河时,黄昏只剩最后的余光。我站在河边看了一会荷花,浓烈的荷香瞬间将我包裹起来,我的身体越来越重,那些麻木的怀旧情绪苏醒过来,同时恐惧感也降临。
我总算亲眼见到了母亲,准确地说,看见她的病。她说她全身发痒,像是虫子在撕咬她,她的手臂,她的腿,以及脸上全是指甲狠命挠过的血痕,她说痛能止痒。可是她的身上一个红疹或水泡都没有,干巴的皮肤上毛孔突出,没有任何肿起来的红色。
我和三个哥哥围坐在母亲身边,大哥不停地在说话,他心情糟糕的时候就喜欢说话;二哥阴沉着脸,低着头划拉他的手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说话冷漠刻薄;三哥也在说话,一个又一个密不透风的道理像水泡般冒出来,令人眩晕。
我们四个人用各自的方式发泄完关心后,默契地一起去了顶楼吹风。一盏白炽灯照亮一个正方形的屋顶院落,我们靠在水泥围栏上,熟悉又陌生,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聊起。
“老妈在装病吧,不过装得真像。”二哥打破沉默,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大哥一把抢过烟,说:“抽死你,不知道何荷讨厌烟味啊?”
“就抽一根,又不会怎么样?”
“二哥,像你这样爱抽烟,得经常喝点鱼腥草茶,清肺清火……”三哥刚接过话头,二哥打断他说:“书呆子,你懂个屁,不抽烟的人永远不懂抽烟的趣味。”
大哥把那根烟握在手心揉碎了,我仰着头看着没有雾气阻隔的明亮夜空,无话可说。他们三个转过头来,发现我沉默得不像我。他们三个同时看向我的那一瞬间,我们在那一瞬间同时沉默,那短暂的沉默,像是为母亲的不幸默哀。
“老妈和老爸又在冷战吧?”我觉得我还是说点什么比较好。
“又不是不让她去我那住,我那最近,是她老人家不愿意去。”二哥又掏出一根烟,别在耳边。
“她也不去我那,说我那像个牢笼。我能怎么办?老爸脾气也倔,也不知道让着咱妈。”
大哥又絮絮叨叨半天,三哥安静地听着,他工作的城市离老家最远,母亲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城市。他神情落寞,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影子晃来晃去。
三哥穿着白色T恤,前胸后背全汗湿了。他像是琢磨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我很惭愧,一直忙着自己的生活,有时会忽略了家人的感受,如果你们不说,我永远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如一浪一浪的默哀。这时父亲也爬到顶楼,给我们一人拿了一根黄瓜,我们安静地啃着黄瓜,谁也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母亲在装病,连父亲也这么认为了。
因为下楼的时候,他说:“看到你们都回来了,她好多了,居然睡了。你们也快睡吧,下楼的时候记得把灯关了。”接着是父亲蹬蹬下楼的声音,像是要把水泥楼梯给踩踏了。
蚊子寻着热乎乎的人气,像支嗜血的军队聚拢过来,我的腿上,手臂上,隆起密密麻麻的蚊子包,痒得我瞬间觉得这像是怀疑母亲装病的惩罚。
房子的二楼有三间卧室,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大哥和三哥睡一个屋,二哥一个人睡一个屋。我们鱼贯般下楼,目光投向各自的房门。砰,砰,砰之后,屋里恢复了寂静。
乡下那失去视觉的漆黑,像是造梦的温床。我从一个梦跌入另一个梦,梦的意境混合着屋里久不擦拭的霉味和草席的清香,我从一个紫色的噩梦中醒来,发现天已经微亮了。
我下楼,听见厨房里有声响。我探头进去,母亲哼着我不熟悉的小调,在灶上生火,厨房里一片热腾腾的雾气,她在熬绿豆粥。
母亲看见我,那只闲着的左手挠着大腿。我说:“你怎么不好好休息?才五点半,等你做好饭,他们起来吃都凉了。”母亲的大腿上又多了几道刚挠出来的抓痕,她说:“痒得睡不着啊,你怎么也起来了?今天他们几个要去狮子庙,得起早,你去喊他们三个起来。”
我惊讶于母亲的活力,她的两颊在火光的烘烤下呈现出两抹红色。我洗漱完毕,上楼打开手机开最大的音量播放一首庞龙的《你是我的玫瑰》,这首歌是用来叫醒二哥的。
“你有病啊,何荷,大早上的放什么丧歌?”二哥从门里出来,右脚踢过来,我闪开,哈哈大笑起来,这首歌是二哥从前用来表白的单曲循环,但每次表白都失败。二哥没睡好,骂骂咧咧地猛敲隔壁的房门,隔壁的房间里同样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六点零二分,三个哥哥都醒了。我跑到楼下,惊得那些起来觅食的老母鸡叫个不停。母亲已经盛好粥,六碗一字排开,热气在碗的上方开出花。
“我也要去庙里。”我说。
二哥发出一声冷笑,把那碗粥喝出非洲鼓的节奏。
三哥说:“那就一起去吧,现在的寺庙也与时俱进,男人女人都可以进去。”
大哥也支持我去,母亲坐在灶台边的矮凳上,挠着痒,竟然没有反对。父亲也没有,虽然他一向在意繁文缛节,那一堆用来对待亲戚的客套这些年竟也用到我们这些不常回家的儿女身上。
二哥从头到脚扫了我一眼,说:“你就没有别的衣服穿吗?黑T灰裙,像是奔丧。”母亲哎呦了一声,二哥闭嘴不说话了,三哥说:“这叫时尚,今年流行黑T。”二哥补了一句:“书呆子,还知道什么叫时尚?黑不隆冬的穿着不嫌热啊。”
大哥恢复了他的常态,惜字如金。我们四个吃完饭就向着狮子庙出发,风热烘烘地闷在脸上,携着水草的清香,远处是一片淡绿色的宁静稻田,我们排成一字慢悠悠地朝着山脚靠近。
到了庙门口,一棵老槐树下落满湿漉漉的鞭炮红色外衣,从狮子庙最高的台阶向远看,可以看见一条半圆的山脊线,连绵的山围拢着这座庙,近处的湖,闪着幽静的碧绿色。
大哥点燃一挂鞭炮后,跪在狮子庙大厅凹下去的草席上闭着眼许愿。二哥在老槐树️底下抽烟,大哥用烟点燃那挂鞭炮后,他就将闪着红光的烟接过去,闷闷不乐地抽起来。三哥沿着圆形的大厅,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不知名的菩萨和各路神仙。
我只想求根签。我从一个和尚手上拿过竹签,十块钱抽一次,我抽了三次。三次都是下下签,那个和尚笑着说:“不好的签,就留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还是想带走那些签。我拿着那三支签,一个人去了湖边。
我才坐下来,一扭头,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向我走来。我认出他,那是我二哥的狐朋狗友之一梁平。一米八的个子穿着一件绿色T恤,皮肤黝黑,笑嘻嘻地像个痞子。
“妈呀,这是谁啊,哎呀呀,何仙姑。”用的是二哥式腔调。我站起来,把姻缘签藏进口袋里,刚藏进去,梁平看见了,直接把我抱起来,抢走了那三支签。
“你有病啊,凉皮,把东西还给我。”我生气了,他沿着椭圆形的湖边奔跑,我跟在后面追,太阳热烈的光毫无遮挡地晒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我的肩膀热得颤抖起来。
我脸上滴着汗,头发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他跑得飞快,我追得飞快,我们就这样绕着湖边跑了两圈。我累了,躺在草地上喘气,感觉肺都要炸了。
没有风,整个世界纹丝不动,知了在附近的枞树林里闹哄哄地尖叫。我热得心烦气躁,山野的绿色给了我视觉上的清凉。
心跳加快的爆裂感让我更热。我的黑T像是墨鱼汁一样黏在我的前胸后背。我寻找着梁平的身影,看见他站在神庙附近的流动摊前买冰淇淋。买完冰淇淋,他向我跑来。
“你真是太搞笑了,居然相信这些签?”他递给我一个冰淇淋,又把签还给我。
“信不信的,管你什么事。”
“生气啦?那先吃点冰淇淋,消消火。”
冰淇淋融化后的黏腻让我厌烦,我开始后悔接过这根冰淇淋。我望着远处还在抽烟的二哥,他不时地看向我,我也看向他,他什么心思,我当然知道。
我吃了一半冰淇淋,内心清凉,另一半任其融化,成了那些狗尾巴草的肥料。我和梁平从太阳底下挪到那棵老槐树的树影里,二哥一脸坏笑地捶打着梁平的肩膀,两个老男人对看了一眼,我急忙走开,去寻找三哥的身影。
我在一尊巨大的观音像前找到了三哥。三哥仰着头,像是在研究佛像上的纹理和色彩。我说:“你怎么不去抽根签?”三哥说:“心诚则灵,我内心压根就不信。”
庙里燃着香,大厅里只有一扇大门通气,里面没有任何窗户,我们像是闷在蒸锅里只有一个孔出气的食物。我不想说话,怕热气反过来烫伤了脸。我突然想回去了,我去找大哥。狮子庙并不大,我一眼就看见大哥还在跪拜。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说。
“很快,你去外面等我。”大哥没有看我,继续跪拜。
我又回到那棵槐树底下,心情糟糕极了。二哥和梁平勾肩搭背聊得火热,梁平看见我过来,又说起姻缘签的事。突如其来一股心火,我冲着他喊:“拜托能不能不提了?”
时光像是狮子庙顶上那些黛色砖瓦,陈旧又高高在上。二哥责备的目光钉在我的后背,我才懒得理他们,我一个人走向了那片枞树林,忘了那里可能有蛇,可能有毛茸茸的虫子。
我的影子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山沟里变形。我感觉舒畅极了,这片无人的阴凉里,长满湿漉漉的蕨类植物,还有山谷吹来的风。我远远地看着庙门外,大哥似乎结束了跪拜,三哥结束了旅行,和二哥这个局外人又聚在一起。
我跑向他们,和他们汇合,一起沉默着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午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风扇呼呼地吹着那些鸡鸭鱼肉,我没有食欲,但恐怖的午餐还是无法逃脱,因为母亲总会在吃午饭的时候说点什么。
母亲挠着痒,坐在我边上。我说:“妈,要不下午带你去看医生,我们四个陪你一起去。”母亲停止了挠痒,干咳了一声后,她把话题引向了二哥。
“何必,你媳妇呢?她好像快一年没上我这了?”
“吃着饭呢,提她做什么?”二哥啃着一块鸡翅,试图把引向他的话题泯灭。
“那个,何石,什么时候把兮兮带回来让我见见,上次见她还是过年的时候呢。”
大哥嘴里嚼着饭,假装不方便说话。母亲一直盯着他,他咽下那口饭,说:“她妈给她报了三个暑假兴趣班,整个暑假都填满了,恐怕是没空回来了。”
母亲又开始挠痒,整个手臂上伤痕累累。她把目光转向三哥,说:“何山,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吃饭?”三哥憋红着脸,急得飙起了普通话:“妈,我和她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我们先谈着,等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带回来给你看。”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母亲给我夹了一块排骨,那是父亲最拿手的菜,这一桌子菜都是父亲的杰作。父亲坐在第一席位上,喝着啤酒,眼睛看向门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母亲说:“何荷,多吃点肉。”接着她又说:“你觉得二哥的那个同学梁平怎么样?你都二十八了,隔壁张姨家的小娟,和你同年,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的怒火终于爆炸了,我从板凳上站起来,说:“我不吃了,你下午要是不去医院,我就去山里给爷爷奶奶上香了。”我说完,二哥也从那条板凳上逃出来,说:“我的亲娘,我去睡会了。”父亲古怪地笑了笑,母亲瞪了他一眼,说:“你笑什么?好笑吗?”
三哥放下筷子,普通话夹着家乡话劝和无效。父亲气得也扔了筷子,出门了。大哥追着父亲喊:“老爸,你去哪?”老爸说:“老子去抓蛇。”大哥兴奋地跟在后面,说:“我也去。”
恐怖午餐结束了,和上一次上上次一样的惨烈。母亲挠着痒,落寞地坐在一片狼藉的餐桌旁,三哥收拾着碗筷,他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母亲迷茫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她一个农村文盲妇女,辛辛苦苦培养了四个大学生,一直以来这是她的骄傲,几乎到了逢人必说的地步,可现在看来,这明明就是四条深深的鸿沟。
从家里出来,我开始沿着村庄晃荡。我穿过一段狭窄的石头小路,闻着午后炙热的芬芳,手臂摩擦着尖锐野草,知了急切又热烈地尖叫。接着我进山了,陷入一片绿意的山林深处,潮湿的闷热扑过来,我几乎忘了恐惧。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进山了,这些山都荒芜了,长满荆棘。
我没有遇见任何人,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任何人出现。一些分不清是动物还是人的毛发和骨头裸露在灌木丛里,我已经分不清恐惧和厌恶的区别。
远远地我就看见爷爷奶奶的坟地,在一片山坡的林荫之中,亲戚们都说这个地方风水好。我是看不出哪里好,哪里不好的,反正哪里都热,不过这里竟然有风,吹在脸上虽是热的,但相比闷,像是一种安慰了。
我坐在墓碑旁,强烈的表达欲喷涌而出,我对着寂静的山林说出声来,我说:“爷爷奶奶,你们热不热啊?我好热啊,热得都快熟了。”
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又能和谁说些什么,谁又可以坐在这,听我说或听别人说些什么。我靠着墓碑又站了一会,决定从山的另一边走回家。
高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穿过这些山了,那一片连着一片矮矮的种满枞树的山林,春天有蘑菇和杜鹃,秋天也有蘑菇,还有落满一地的柴火,那些掉落的褐色松针是引燃的最好柴火。
我开始沿着黄色泥泞的山沟下山,我渴望这些柴火也能燃烧我的倦怠,到了山脚就是另一个村庄了。但这里所有的村庄都相似,稻田,杂草,水塘,不见人影。
狭长的永夏河没有尽头,据说它一直延伸到三十公里外的某个天然湖泊,连接数十个相似的村庄。我在村口的小卖部停下来买水喝,我从包里掏出伞,反正没人认识我,打伞应该不会显得矫情。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从前在村里晴天打伞,总会有人嘲讽我现在活得太金贵。
“何荷?何荷?”我仰着头喝水,仿佛听见有人喊我。
那瓶水只剩下一层清澈的底子,那个喊我名字的人站在不远处冲着我笑,我一眼就认出来,我也冲着他傻笑。
“余枫,你也回来了?”我该说点什么呢?我必须要说点什么,我开始随心所欲,并甩开那些别扭的顾虑,那些情绪上的阴影和礼节上的客套,拉着他在一棵古老的枫柳树下聊天。
“我回来看我妈,她病了。你呢,好几年没有看见你了,上一次见你还是过年的时候我们在理发店一起洗头,也是遇上的,对吧?”我的语速很快,竟然说的是普通话。
“学校放假了,我回来避暑。”余枫言简意赅,他站在那,两手空空,没有要走的意思,说的也是普通话,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用普通话开始聊天。
“你和张小霞还联系吗?还有国红亮,陈永,他们都怎么样了?我毕业后,都没怎么和老同学联系,一个人在五线城市漂,也不知道天天瞎忙些什么。”
张小霞是他的初恋,国红亮是他同桌,陈永是我和他共同的好友。高中那会我们几个晚自习后,常常一起逛小镇夜市,啃着冰糖葫芦,谈天说地。
“我和陈永还联系,国红亮好像去了上海。”
“小霞呢,那个时候你们多好,她骑着自行车载着你买早餐,你还记得吗?你俩还一起站在垃圾桶旁边一起吃完早餐。”
“我和她,毕业后就没有联系了。”
“你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本来是好好的,但毕业后就杳无音讯了。”
我忘了热,说话鲁莽,那些自动涌出来的句子从我嘴里滚出来,几乎无法阻止,他呢,好像也很久没有人和他聊过这些人,眼睛看着远山,微笑着和我一起陷入回忆。
“不说我了,你呢?现在什么状态?”他坐在枫柳树裸露出来的树根上,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不再是年少时的清瘦,疲倦的胖使得他看起来像我的某个年轻的叔叔。
“我还是一个人,谈过几次恋爱,觉得合不来就分了,但也不拒绝结婚生子。努力工作也是为了吃饱饭,有时写写小说。”我第一次对别人说我在写小说。
“你都写些什么?高中那会我就觉得你文笔很好,每次我们几个去吃烧烤,路过报亭的时候,你都要买几本杂志和书,你也是我们几个当中最爱看闲书的一个。”
我清醒过来,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感到一阵心虚。
“都是瞎写,无聊的时候写着玩。那个时候也是,无聊的时候瞎看,高中那段暗黑无光的日子,有你们,有书看,竟也不觉得苦了,现在想起来,真是怀念啊。”
“继续写下去, 虽不指着它能吃上饭,但至少是你喜欢的事。不像我,活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状态,当一个老师并不是我所愿,但除了当老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吹来一阵凉风,他的蓝色衬衫鼓起来,像是装薯片的袋子。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剪纸吗?我现在还留着你送给我的鲤鱼跳龙门呢。”
“那真是好久之前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剪过了。”
他说完,眼睛看向永夏河盛开的荷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颓败,汗水也淹没不了的颓败。
“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班的剪纸天才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像是人间蒸发,很多事我想不明白,何荷,她也一直没有和你联系吗?”他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那些过去的辉煌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他困在一个荒芜的疑惑里,他拔不出来,也不求救。
“她不想让你找到,也不会让别人找到吧。”我说。
天空的蓝色淡了,我们沉浸在黄昏的余光里不再说话。
“今天聊得很开心,谢谢你。”他站起来,走出那棵树的阴凉,和我告别。
“我也很开心,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们拖着淡淡的影子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挥手告别后,我回头看了看他离开的路,杂草丛生,绿意盎然,又是那么落寞,一阵心酸涌上来,母亲点燃的怒火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在想,喜欢过吗?喜欢过。还喜欢吗?也许早就不喜欢了。但我很开心,几年了,从未像现在这般开心。
回到家时,天已擦黑,几颗星星在深灰色的天空亮着。饭已摆在桌子上,还是中午那些菜,除了母亲不见人影,其他人坐在桌子旁等我吃饭。
父亲手里拿着一只新手机,戴着老花镜,在那里学着用微信发语音。
“谁买的?”我说。
“你三哥,我说了我不会用不要买,他竟乱花钱。”父亲的客套啊,明明喜欢得不得了。
晚饭后,我们四个又到顶楼纳凉。那轮圆月的边缘浮动着一层薄雾。
“我就说老妈在装病吧,一听说要坐飞机去深圳,立刻不痒了,一直在房间收拾东西。”二哥说。
“她真是越老越像咱们小时候了,竟耍赖皮。”我说。
三哥一脸笑意,和大哥躺在凉席上看星星。明天我将坐火车,大哥开车,二哥坐汽车,三哥和父亲母亲坐飞机,一家人奔赴四个地方,乘坐四种交通工具,分散于世界的四个角落。
每一次,总在离别时,才发现那些亲人之间的庸常也十分可爱,而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以彼此畅所欲言的人,怕是可遇不可求了。
毕竟夜空中只有一轮明月,大地上却有无数个寂静的灵魂,这些灵魂都是飘着的,不会倾诉,只会孤独地仰望星空,然而天空有什么呢,可能那里什么都有,那里又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