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儿子谈谈生聊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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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色的彼岸

又到一年清明时,与其他节日相比这个节日总会让人有几分感伤。它会让我们想起故去的亲人,也会让我们想到有关生与死的那些事情。

前不久一位宝妈非常认真的问我怎么跟小孩子谈死亡这件事。想必很多爸爸妈妈也会面临孩子关于生与死的很多疑问。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

(一)

我从小就怕死,对于死亡的认识,基本属于自我摸索和自我总结。小时候,我在奶奶家生活了两年。那是湘江边的一个小镇,镇上的生活静若止水。能让镇上居民集体亢奋的,除了嫁娶的红喜事,便是葬礼,也称为白喜事。我脑子里一直留存着这样一幅画面:我站在邻居家敞开的大门边往里看,只见堂屋中间用两条长木板凳架起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脚尖朝上,向两边打开,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像个倒写的“八”字。双脚前的地上,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旁边是一双黑色的滚边布鞋。门板四周站满了人,低着头,哭到近乎干嚎。凑过来看热闹的街坊越来越多,大多在窃窃私语。这应该是我关于死亡最早的记忆。至于我当时为什么会站在门外,已不得而知,只记得那会儿我也跟着哇哇大哭。

其实,当死亡以具体形式呈现时,比如躺在门板上的那个人,并没有让我感觉害怕,反倒是大人们对“死亡”这个话题讳莫如深的态度吓到了我。在奶奶家,早上不允许说“死”字,他们觉得,如果说了,这一天肯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越不让说,就越想说。偶尔,我早起说漏了嘴发现,实际上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固执己见。他们的执着以及一再跟我强调这条规矩时的严肃表情让我感觉,这背后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害怕。

我相信,不论科技如何发达,总有些死亡是无法用科学理论解释的。一些灵异事件,比如堂叔的死,是小镇居民茶余饭后上佳的谈资,也是我巨大恐惧的来源。据说那时,堂叔的丈母娘过世,出殡前,找阴阳师算过,说是出殡当天不能有响动。而小镇上的风俗是,灵柩过处,死者的朋友要放鞭炮为之送行。堂叔走在灵柩前面,阻止别人沿途放鞭炮,被灵柩后面传来的鞭炮声吓了一跳。第二天他就病了,腹部积水,肚大如箩,送到医院,查不出病因,半个月后不治而亡。

(二)

成年后再回望梳理,不论何种原由,我对死亡的恐惧,说到底是对未知的、不确定事物的恐惧。

很多年后,我有了孩子,升级当妈了。和儿子的朝夕相处中,大多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关于生和死之类的大话题,我的原则是不忌讳、不预设,顺其自然,遇上了就聊,不回避、不隐瞒,深深的话,浅浅地说。儿子也怕死,但和我小时候对死亡的弥散性恐惧不同,他对死亡的恐惧更加具体,比如死亡带来的孤独感。

儿子上幼儿园中班时,有一天晚上,我上火流鼻血,他眼神里满是恐慌,三下五除二地擦干了刚泡进热水里的脚,拉着我,要我去医院。我问他在怕什么,他说怕我流鼻血;我再问,是不是觉得妈妈会因此死掉。他点头。我接着问,如果妈妈真死了,会怎么样。他回答,那就没人陪我了,我就会很孤独。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怕的不是死,是孤独。躺到床上,儿子依然很紧张,妈妈,你会死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妈妈答应你,明天不死。他舒了口气,又问,那后天呢?我说,后天也不死。“那就好”,仿佛这是件可以由我说了算的事情,他安心了,趴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三)

时光飞逝,转眼儿子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老师要求他们阅读享誉全球的英国儿童文学作品《天蓝色的彼岸》,儿子一个礼拜只翻了几页。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看不下去。我有些好奇,于是熬夜把这本书读完了。小说的主人公哈里因车祸去世,在进入天蓝色的彼岸(类似于中国人常说的轮回)前,重返人间,和亲人、朋友做最后的道别。书里的场景描写细腻入微,令人动容:哈里回到家里,下午茶已经端上桌,妈妈还和平时一样,准备了四套茶具。爸爸走进餐厅,他刚从墓地回来,他每天下午都会去一趟墓地。简单的交流后,爸爸妈妈相顾无言。哈里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姐姐在自己房间里哭,她一直很后悔,如果那天哈里出门前,她不和他吵架,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哈里难过极了,他拼命地喊,想让家人知道,其实他就在家里。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们都没有丝毫反应。那种近在眼前却无法交流,无法感知的无助感,以及周围空荡荡的孤独感扑面而来,我突然就明白儿子看不下去的原因了。

跟儿子沟通我的这些心得,他坦承,这样的细节让他感觉不舒服。于是,征得他的同意后,我给班主任发了条长长的微信,请求他容许儿子不完成这次阅读任务。班主任很通情达理,如果孩子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那就缓缓再说。

(四)

老公年届九十的外婆去世了,我们回湘奔丧,五岁多的儿子生平第一次经历家族亲人的离世。一路上,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好像稍不留神我就会不见。

我感受到他的担忧,于是单刀直入,担心妈妈会和太奶奶一样死了,对吗?他点点头。我想了想,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棵树,会有一个发芽、长大、落叶归根的过程。太奶奶走完了全部的过程,像枯萎的树叶一样,落了。他马上问,妈妈你呢?我说,妈妈现在正是参天大树阶段,一时半会儿不会落。他感觉很踏实地哦了一声,那我呢?我回答,你呀,当然还是刚萌芽不久的小嫩苗呀,以后会慢慢长大,长得比妈妈还高。他满眼欣喜地看着我,小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不过,我接着说,就像小树长大要经历风雨一样,我们在长大过程中也会遇到一些问题,比如生病呀、意外呀。他又急了,那怎么办?嗯,合理饮食加适量运动,增强身体抵御疾病的能力,就像咱们现在一直做的这样。另外,遵守交通规则,比如过马路时要注意看交通灯,走人行道,以降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对于我来说,越长大越明白,世事无常,很多时候生死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面对五岁的儿子,我更愿意让他感觉,即便是这么沉重的命题,他多少也有话语权,也有掌控能力,避免不必要的焦虑。

(五)

我一直坚信,孩子面对事实的能力远远超乎父母的想象。而且,相比起真相的惨淡,谎言被拆穿后所带来的愤怒和羞耻感,是孩子更加不愿意承受的。所以,我向来反对用“睡着了”或者“出远门了”等欺骗的方式跟孩子解释死亡。当然,我的隐忧还在于,万一孩子听信了这种说法,不敢睡觉,不敢出远门,怎么办?

前一阵子跟儿子聊天,我说,我今年四十了,如果我能活八十岁,现在已经过了一半,我开始有死亡焦虑了。儿子瞥了我一眼,说,四十怎么了?你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好吧,这熊孩子,肯定是我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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