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金庸是令狐冲,徐皓峰就是岳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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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指导演员功夫动作。


文_姬中宪

著有《阑尾》《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等,微信公众号“姬中宪写的”(ID:jiwrite)。


《师父》上映,徐皓峰登堂入室,算是第一次以独立姿态在大众面前亮相。说独立,是因为之前他在《一代宗师》《道士下山》中仍属于被雇佣、被改编;说大众,是因为他虽然小说、电影作品众多,但仍比较小众。这一次自写、自编、自导的《师父》,或许是个转折。


聊徐皓峰,要先聊小说,再聊电影,这是我认识他的顺序,也是他的“下山”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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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徐皓峰有些年头了,从一开始的惊为天人,到之后的困惑与放弃,再到后来,借由影视作品重新对他感兴趣,可谓起起伏伏,始乱终不弃。


待看过《师父》——小说和电影两个版本的《师父》后——我初步认定,他将是一位好导演、好编剧、好武指,甚至是一位好的散文家,但终究不是最好的小说家。


这是不是正遂了他的心愿呢?他的野心原本在电影,写小说不过是曲线救国。


但是当初,没电影可拍的徐皓峰,首先是作为武侠小说家吸引到我的。初读《大日坛城》,真叫惊艳、过瘾,所谓“惊为天人”,就是这时期。


有一次我和李健兄说起这事,他说:大概就像我当初刚读金庸时的感觉。


我没大读过金庸。依稀记得,中学男生们在课桌洞里传阅武侠小说时,我正读《红楼梦》《围城》和《巴黎圣母院》。不得不说,这起点还真有些高冷。


所以,当初对徐皓峰惊为天人,可能多少有点少见多怪。这就好比我少年时在北方,不大容易吃到香蕉,成年后到南方,就总把香蕉想得名贵,其实水果摊上一望可知,一堆一堆,是极便宜和家常的水果。


正如很多人读金庸,不是冲着武侠,而是因为爱情;同理,我当初喜欢徐皓峰的小说,也是被别的东西吸引。概括起来,这东西无非四个字: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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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像徐皓峰自己在《刀背藏身》自序中写的,他读赵焕亭的武侠小说,看的是“人间厚道”。


《武士会》中有一处细节,说过去青年人与长者同行,要走在长者的左前方,以示敬重,因为老人腿脚不好,走路容易歪倒,左前方据说是歪倒的大概率方向,青年走在这个位置,是为随时接住老人。


这规矩与我的日常经验正相反,今天我如果与一位尊贵长者走路,一定跟在右后方,以免抢了他的风头,所谓亦步亦趋。除非牵马,否则没道理走在人家左前方。徐皓峰这规矩如果真准,倒可以作为今天“防老人假摔指南”——遇见老人过马路,一定要躲开他的左前方。


我想说的是,这规矩或许不那么合理,也早就不合时宜,但是它足够迷人。这样的规矩,在徐皓峰的小说里比比皆是,正是靠着这一套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的规范,他建构起了属于他的武林社会关系。


处在这关系中的人,自然就有一种旧时的风范,行事作派,无一处无出处,让我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现代人叹服。


也因此,徐皓峰多写武林中的中年男人,鲜见少侠,即使有,也为串起一群老男人。因为少年多蔑视规矩,只有中年男人才会处处为规则约束。


如果说金庸小说中多是少年英雄,徐皓峰则专写中年狗熊。同一部《师父》,如果让金庸来写,主角当仁不让是美少年耿良辰,师父陈识也就是个阴险的小配角;同一部《笑傲江湖》,如果换作徐皓峰来写,令狐冲可能就沦为一个棋子,在第二部后半段就死了,岳不群才是笑到最后的主角。


想想也是,大家都去关爱鲜衣怒马,翩翩少年,谁考虑过岳不群的感受?


那些江湖上的条条框框,令狐冲可以不管,岳不群不能不管,他内有妻小,外有门派与江湖,心中的理想主义与男盗女娼,说不清哪个更占上风,他不得不掩饰自己、利用别人,不得不去代表“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不得不自宫。


岳不群或徐皓峰要处理的问题,简言之就是:一个武林人物的中年危机。


这样的小说,合该现在这年纪才读。徐皓峰即使穿越到中学男生的课桌洞里,我们也未必能读懂。


但是,也正因为这些“道道”太多,徐皓峰小说中的人物,渐渐地不自由,甚至不真实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大日坛城》前半部惊艳,后面却越来越不靠谱,那些各路高手们,越来越像一群神经质,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逻辑牵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起一出是一出,故作惊人之语、意外之举。徐皓峰忙于给每个人安排一个酷酷的转身背影,忙得连解释都来不及了,情节越来越随意和零碎,人物越来越符号化,酷是酷了,他最喜欢的“人间厚道”,却再难寻到。


到了《道士下山》,这种不靠谱发展到了癫狂的地步,整个小说就是一部小道士奇遇记,各路人马围着他上蹿下跳,几近失控。观众都骂陈凯哥导演的《道士下山》不靠谱,其实,跟徐皓峰的同名小说比起来,电影因为要诉诸视觉,已经比小说靠谱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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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是个例外,因为这说到底是王家卫的电影(不靠谱也只是墨镜王式的不靠谱),徐皓峰只是编剧,还是编剧之一。看《一代宗师》时,我几乎能分辨出来,哪句旁白是王家卫写的,哪句对话是徐皓峰写的,两人都如此风格鲜明,又都精于制造金句,直接导致这电影的台词“含金量”超标,片中人物,无论功夫高低,都是嘴炮高手,一开口,都是按名人名言的标准去遣词造句的。


所以到后来,我再读徐皓峰的小说,主要冲着两样东西:信息量+知识点,希望在保证可读性的前提下,收获一些民国掌故与民俗民情。这方面,汪曾琪的小说也有同样功效。


带着这样的心态,我又读了徐皓峰的中篇小说《刀背藏身》与《师父》,这二篇小说因为是中篇,那些魔性的情节来不及发挥,反倒更聚焦和完整,故事性也更强,尤其前者,非常适合改编电影。


最终,却是《师父》先上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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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师父》好看,看得过瘾,尤其最后胡同大战一场,激烈,却不声不响,漂亮,又有一种略显古怪的别致。一群中年男人加老头子,操一堆又笨重又土气的器械,打了很优雅很时尚的一架。


在功夫片里,徐皓峰的这条胡同,大概可以占一席之地了。


廖凡师父,在这部电影的绝大多数动作场面中,都快被他徒弟压下去了,但是师父就是师父,他在最后一战中完全挽回了颜面。


只见他着一袭长衫,在狭窄的胡同里,与天津十九高手一一过招,那场面不像打架,像商量事儿,一个接一个地商量下去。他们有利益纠葛,但不至于你死我活,可以分成两大阵营,但个个又有独立诉求,所以还不能大声声张,当廖凡与其中一个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时,其他人自动列在一边排队,甚至还相互谦让,不急不急,你先你先……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我分明看到了一派和谐。


这大概是另一种“人间厚道”。


而且,徐导并没有安排高手们在下雨的黑夜里打群架,也没说非要等到一个大雪天才出手,那种极端气候下的约架,多少有点虚张声势,想借刮风下雨掩饰功夫不到家。徐皓峰有这个底气,敢让高手们在光天化日下打一架,如此能见度下,一招一势容不得半点马虎,不交待清楚了,这架等于没打。


观众有眼福了,还有什么比吃饱喝足,光天化日下看人打架更过瘾的?


过去的武侠片多培养空军,高手们在天上打,老百姓昂着头看。徐皓峰则只派地面部队,打巷战,一架下来,连房顶都不怎么上,“零威亚”,但是接地气,扑腾扑腾,摸爬滚打,弄一身灰,但不见血,不失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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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爱看武侠小说,但我爱看功夫片,动作片。动作,或者说肢体语言,是表达自我与连通世界的一种方式,无须剧情和对白,动作自有美感。我看俄罗斯芭蕾舞团表演的《安娜·卡列尼娜》,通篇不说话不唱歌,只跳舞,一样把三角恋演得丝丝入扣。


看芭蕾舞的最好办法,就是亲自去剧场看一场芭蕾舞,而不是看一个作家对芭蕾动作的描述。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金庸的武打描写不感冒,更何况他根本就不会打架。


功夫,就是中国特色的芭蕾舞。当年我看李连杰演的黄飞鸿系列,是当艺术体操去看的。作为武术或技击,你可以批评他花拳秀腿,作为艺术体操,我要给他打满分。李连杰,分明就是扎辫子、穿长袍的李宁啊。


徐皓峰的功夫电影当然是反威亚、反飞檐走壁的,但我觉得这不是关键。威亚,吊与不吊,都是一种手段,重要的是最后呈现出的视觉结果,有没有独特的美感,有没有为我们贡献一种新的肢体语言。从这意义上说,《师父》至少开风气之先。


看《师父》最后一场,我热血沸腾,想到的是那些史上著名的同类动作场面,比如泰国的托尼.贾在冬荫功餐厅从一楼打到三楼的那段长镜头,比如韩国的崔岷植手持榔头在过道大战小混混的长镜头,比如美国的乌玛·瑟曼身穿李小龙黄手持日本刀的歌舞伎仃大屠杀,再比如基努·李维斯手持晾衣杆横扫电脑复制人如同清空回收箱一般酣畅淋漓的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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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师父》比小说《师父》好看,这是比较少见的电影超过原著的案例,其中原因,是因为这小说恐怕原本就是为电影准备的。不光这小说,收在小说集《刀背藏身》中的那几篇小说,无一例外全为电影而写(还有《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都已被徐拍成电影)。看看后记就更明白了,徐皓峰在这部小说集的后记里几乎不谈小说,专讲电影。


我还是坚定地认为,为影视而作的小说,可能会成就好电影,但不会是好小说。


好在徐皓峰是明白人,他练轻功,他寻访“逝去的武林”,他写武侠小说,甚至去给王家卫当编剧,最终是为了自己拍电影。曲线救国的国,是电影王国。


影像直白,所见即所得。影像不比文字,文字很多时候只是中介,而影像更多时候已是结果。电影《师父》补足了被小说略去的一些枝节,更完整自洽,尤其是补上了片尾的胡同大战,这一战,小说只字未提。


我在想,即使文字矫健如徐皓峰,如果用小说语言来写这场高潮大战,能写成哪样?比得上影像来得痛快吗?


《师父》公映,启用了影帝和明星,有了宣传,有了票房,被一些人谈论,徐皓峰登堂入室,中国电影,从此多了他这一号人物。


徐皓峰就像《师父》中的师父,蛰伏多年,写小说、拍小成本怪片、为大导作嫁衣,都是他派出的一个个“徒弟”。如今,徒弟踢馆成功,徒弟的死活就不那么重要了,师父才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现在,该徐师父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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