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之梦
文_梦的向导
图_闲 人
为了你,我能否同时得到虚幻的安宁和残酷的真实?
天色阴沉沉的,从街的这头看向另一头,只能勉强分辨出晃动的人影。昏暗的煤油路灯努力想把自己的光芒洒得更远一些,但在到达地面之前已经力尽,只是给那些晃动的人影勾勒出更加诡异的轮廓。
一辆车被急着打探消息的人拦了下来。
“那个惨啊,明明几十年连个大风都没刮过的地方,居然出现了龙卷风,相邻的城市几乎成了废墟,现在政府正用短波通信指挥,让附近城镇能动的车辆都赶过去救援。”
司机确实知道得比我们多一些,但传出的却是噩耗。刚刚才围拢的人纷纷摇头叹息着,散开去,不安的气氛如同波纹一般,在人群中迅速荡漾开来。
“如果用最简单的目光来看问题的话,整个宇宙都只有有和无的区别,所以比起宇宙是由某样东西诞生,还不如说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要更合理,真正的奇迹应该是在宇宙中诞生的那些物质……”
记忆中,每个阳光温柔的午后,我总是躺在青绿的草地上,听着身旁的夏夕宣泄那些被她导师咆哮着批得一无是处的理论,其中大半都是我要冥思苦想半天才能理解的。
这么说显得我像个笨蛋一样,但事实却完全相反。我一直自诩拥有人类顶点的智慧,在夏夕之前,遇到过无数想要教训我这个自大狂的人,可结果却是他们中没有一个具有超越我这份自大的实力,其中包括不少这间世界顶尖学府中的教授。如果不是遇到夏夕,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这份自大会被动摇。
夏夕是那种很安静的女孩,她感兴趣的东西永远都会用随身携带的纸笔记下来,然后再用最天马行空的理论来说明这些被转载了不知道多少本书的东西是错误的,并用最规范的书面报告及最认真的态度交给专业人士评阅。我无法想象收件人看着这些东西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结果我却很清楚,那些报告中运气好的,被人摇头叹息着“孩子,请你尊重科学,如果学习压力太大的话,我可以去帮你请几天假。”之类的话,退回了夏夕手上;运气不好的,就直接进了垃圾桶。
我最喜欢和夏夕开的一句玩笑——“神在垃圾桶中留下了指引我发现真理之途的线索”,便由此而来。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自己被一行娟秀的文字吸引,从垃圾桶中捡起那几页纸看时心中的震撼:本该如同蚂蚁般爬满几页纸的理论和公式被几句简单的话精确表述;晃眼看去引人发笑之处,带入整体的理解之后却又完美得无懈可击。但问题是,这上面的东西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即使努力钻研也依然太过高深,或者说超越常识,以至于学校里存在着这样的超级天才却无人能够发现。
“喂,你又在想什么呢?”我上课神游天外,却还被导师连夸认真的欺骗性表情在她面前从来不起作用。
“在想一个叫夏夕的女孩。”
“哦。”她仰起头,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原来你接近我是因为我和那个女孩的名字相同啊。”
“……”
一如既往,我们的短暂交锋以我的迅速溃败结束,不过我从来不曾受到打击——她总是用比我感觉出现更快的速度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和我在一起很累吧?”她的声音突然有些淡淡的失落。
“没有。”我心虚地别过头。
“可是你越来越跟不上我的思维了。”她的眼神有些游离,但依然努力正视着我。
“那是睡眠不好的原因。”我从草地上坐起来,转开头,假装和远处的人打招呼。
只是声音中的怪异怎么也掩饰不了。
我很清楚孤独的感觉,带着天才光环的自己从小就没有任何的朋友,年龄相仿的孩子玩着最适合他们的游戏时,我却无法强迫自己和他们一起去玩那种让自己厌恶的简单游戏。稍大些的孩子又总是躲着我,他们无法容忍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却总是能看透自己的小孩跟在身边。一直在人前叫嚣着自己有多么聪明,不过是想找到一个和自己相似的朋友。
遇到夏夕时,我认为自己找到了,在一段时间里也确实如此,但发现这是个错误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我们有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因为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都是谈论一些很难用语言表述的问题,太过庞杂的个人思维在表述完成之前就会造成两人之间的巨大分歧。她敏锐地发现,不管思考的过程如何,我们两人的答案总是殊途同归。所以与其争论过程,不如只谈最核心的部分,其他部分的文字表述由各自的理解来补充。
一开始我们谈论的不过是一些常规的知识,通过关键字和知识点的推理我大概能得出答案,但没过多久,她便把探讨的内容转移到了人类争议颇大的领域,渐渐地,我便无法跟上她了。从关键字的联想型讨论,到她尽量把语言组织完整,再到现在,我光是单方面地听她讲述,大脑便会保护性地走神。
如果要为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大概是,我拥有的是人类顶点的智慧,她拥有的却是神之领域的智慧。即使她停住脚步,其他人也永远无法赶上她,而我只是用尽全力地奔跑着,好赶上她故意放缓的步伐。而她不可能永远用这种速度。
“比起我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你更擅长的是实用科学……”她脸上透着少有的恍惚。
“又是那些睁眼瞎找你,说了些不要耽误我之类的话吧?”隐约猜到的一些东西让我找回了几分自信。
“没有。”这次换她心虚地别过头去。
我心中涌起一阵混合着怒气的悲凉。人类的眼光实在太短浅,只能看到我这样的傻瓜,而他们连做梦也无法达到同样思想高度的夏夕,在他们眼里仅仅是一个用空想耽误我的闲人。
“我是唯一 一个能理解你神奇构想、并完全相信其可行性的人……所以我会安排好睡眠的。至于那些睁眼瞎,不过是催我陪他们弄几个项目,满足他们后,应该不会有问题了。”还有,我正用自己的方法试着让整个世界都承认你的智慧。
“哦……你真是个好人。”她伸手感受着贴草地追逐而过的轻风,“所以我才不愿意拖着你一起到地狱去。”
我努力品味着她的话,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安。“如果你在那里,即使是地狱我也去。”虽然鼓起了勇气想这样说,但最终,“喂喂,总觉得今天你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想和我划清界限。现在居然连地狱都搬出来了。”却是这样含糊其辞的话。仔细想来,也许像其他人总是防备着我一样,在突然谈到奇怪话题的夏夕面前,我也有着和他们同样的不安。但至少,我应该更相信自己的感觉一些。
那天,虽然夏夕和往常一样,用甜美的微笑和我告别,但她笑容中的一丝异样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似乎她那远远超越人类的大脑已经预见到了将要发生的一切。
整整一夜完全没睡好,虽然和想着夏夕多少有些关系,但更多的却是我自己的问题。每天夜里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总会被分不清是梦魇还是想象的恐惧所包围。“真厉害。”“不愧是天才。”之类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都是些空虚得让人害怕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都会让发出这些赞叹的人像躲避灾难般在我记忆里越跑越远。身体厌恶地颤抖着却又不愿意离开的人总是带着虚假的微笑,既不关心我的伤痛,也不在乎我的快乐,唯一想要的,只是分享我的天才,仿佛一群被我的美味血液吸引、聚集到身边的野兽,疯狂地分食着我。
第二天脑袋依然昏沉沉的,以至于听到关于夏夕的奇怪传闻时,半天也没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据目击者说,她被一些开着豪华轿车的黑衣人带走了,而校方却对外宣称,她是因为家里有急事,连夜请假回去了。真是一堆漏洞百出的谎言,但无论我从哪个方面下手,又都寻找不到真相。能如此行事的只有一个组织。(事情的原因和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我以为自己猜到了,但事实是,凡和夏夕相关的事,我从来没有对过。)
在其他人眼里,夏夕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她的“请假”除我以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黑衣人的传言也很快便在学校里更多怪异的故事中消散,没有离奇遭遇的我甚至开始怀疑夏夕的消失,是否真的如我估计的那样是因为我的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夏夕并没有像消失时那样又突然地冒出来,自以为是的想给予夏夕惊喜的盘算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种负罪感。
每天晚上噩梦依然,只是最后又多了一个片段——我被野兽分食着,夏夕蹲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我。她身上散发着只有我才能闻到的那种远远超越自己的美味,于是,在被人噬咬的痛苦中,我无意中抓伤了她,几滴鲜血渗出来,殷红耀眼,刚刚还围在我身边的野兽,只是一瞬间,便转而更加贪婪地扑向了她。
在夏夕消失的半年后,世界似乎突然觉醒了,困扰了科学界许久的问题突然接二连三地有了答案——是那种没有过程而直接出现的答案。科学的进程在这种不合理的惊喜面前,像是进入了全民作弊的时代,再不是在题目面前一步一步小心推理、求证,最后才得出答案,而是面对着题目和答案来研究解题过程。
我所在的大学因为对最前沿科技的研究成就突出,被指派了做几个解题过程的任务。我几乎是抢着冲进校长办公室,用一生从未有过的执着主动请缨。在我的价值观里,那些从答案来推导过程的事已经不算是科学研究了,我更想确定的是,给出这些答案的人到底是谁。
划为研究地点的学院被特种部队围了起来,一些高傲的学者对着面无表情的部队抗议着,宣称那是对科学的不尊重,似乎他们的一生都在等着这个如同电视剧情般的时刻,好使那些埋藏了大半生的自傲台词派上用场。
但当运输答案的直升机进入他们视线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高速旋转着的螺旋桨慢慢地停下来,在距离地面还有二三十米的高空中便完全停止了转动,就那样静静地停在空中,犹如一个漂浮在我们头顶的巨大氢气球,没有一点声音。
“反重力装置!”
有人惊讶地喊出了答案。现场的气氛随着这声惊呼变得凝重起来。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那架配备了反重力装置的直升机仅仅是给我们运送答案的一个道具。当任务被摆在经过数层合金板加固的开阔研究室时,围在它身边的一大群科学家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一群看起来毫无专业性可言的士兵,按照一张标有简单数字的说明书,用螺丝刀、扳手之类的工具迅速组装着一个类似电话亭的东西。很快,在近似粗暴地完成组装工作之后,那群士兵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十几个面面相觑的人。
“喂,什么说明也没有吗?”一个看上去更像电影演员的科学家向我们头顶闪着绿光的监视器发出询问。
“如果连这是什么你们都看不出来的话,我会让下一批人进来接替你们。”嘲讽的语调在扩音器的作用下直达每一个人的内心,愤怒顿时化为了羞愧。而我突然想要扮演一个撒盐者的角色。
“多粒子量子纠缠态投射器,或者说是量子隧道。”虽然样子和想象中不同,但对每一个构想、每一丝细节,听过一遍的我一眼便确认了它,“以夸克而非原子作为纠缠态的作用对象,实现物质的瞬间转移……”
“现在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单独提取出夸克。”有人急于为刚才那一幕找回面子,但话一出口,又猛然想起自己刚刚才见识过了所谓现在的技术根本不可实现的反重力装置,于是迅速转到了其他的问题上,“夸克只是构成物质的一部分,单独存在的夸克不可能组成常规意义上的物质。”
“不是提取,而是让目标夸克将它现在的存在状态透过空间的变形投射给另一夸克,让被投射的夸克从现有原子的构成中脱离出来。因为夸克的不可分性,它会在脱离的过程中保持完整,再由纠缠态模仿出与它现在存在方式相同的夸克,依靠强相互作用力从空间中抓取被打乱的其他粒子,”我顿了顿,以确定自己完美重复夏夕的原话,每一个字都可能关系重大,“重组该物质。”
又是沉默,不是因为这个理论有什么高深之处,而在于它本身就全是问题,以至于多得他们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提问。这里至少有半数的人可能都不相信夸克的存在,他们需要的是亲眼见证。
我走过去,在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中打开“电话亭”的门,将随身携带的一支签字笔放在了里面。我不是创造者,只是一个信仰者,虽然做着别人看起来无法理解的事,但其实一知半解的自己才是最无法理解的。在“电话亭”关上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不是太剧烈,但足以让一些玻璃制的小型器材砰砰地上蹿下跳。几块切片玻璃跌到地上,清脆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以,这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现象——震动停止时,那本已碎成无数片的玻璃消失了,而在玻璃消失的位置,就像瞬间切换的电视影像,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了我刚才放置的那支签字笔。
意识到了什么的人立刻看向“电话亭”,一小堆碎玻璃正摆在那里。
“怎么可能?!”那是吴教授,量子隐态传输技术方面的权威,也是当初把夏夕递交的特殊量子隧道论文丢到垃圾桶里的人。现在他只能不停地摇着脑袋问出这样的话。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深信不疑,所以他受到的冲击最大,面对眼前的问题最不知道如何开口。
“难道结果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你还不愿意承认?”我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不单是他,所有人在我的环顾下都沉默着。
“在理论上,量子隧道应该是把物体以无限大的速度瞬间放到遥远的目标地,而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放进隧道的物体和目标地的物体交换了位置。还有,这个隧道的出口难道是随机的?或者是功率问题导致这条隧道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发生作用?”又是那个最不像科学家的人。
“那不正是我们在这里需要弄明白的吗?”
“对不起。”
不知道是谁先开口的,但是接着——
“我退出。”
“我也是,抱歉。”
“……”
一直沉默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话,却表达着相同的意思。
“怎么回事?”扩音器里的声音显得有些焦躁,“放在你们面前的,也许是你们奋斗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东西,你们就不想去理解、去驾驭它吗?难道你们推崇的所谓的科学精神都是假的?”
“算了吧,正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科学家,所以才无法面对这个远远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东西。或许他们希望更优秀的人来解答。”一个从头活跃到现在的青年看着我,最后一句话几乎就是对着我说的。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理解他这句话的,至少在我听来,他的意思是——当这些人面对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时,也许会愿意试着了解;但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对目标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人时,注定了他们只会是这个人的配角,他们就会不愿意了。
扩音器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你们走吧。”
像是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爬上最高的山峰,却悲哀地发现天空依然遥不可及,于是失去了继续寻找其他路径的勇气。离开的这些人,余生都只能在这座已没有路的山峰上徘徊;而我,不管愿不愿意,这座山峰再也不会有我的立足之地。
吴教授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最后在其他的人搀扶下,佝偻着原本健壮的身躯离开了这里。
最终留下的,只有我和那个一直很活跃的青年。
他告诉我他叫沃迪,此外,他再不愿意谈论任何关于他个人的事。扩音器里所说的下一批人一直没有出现,对这个量子隧道进行研究的只有我和沃迪。其实这样说不是很准确,因为真正进行研究的只有我一个人,他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我甚至非常觉得比起离开的那些人来,他也有很大的差距。
但有人在身边帮忙总是好的。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夏夕做出来的东西,如果不是我那若有若无的、觉得在所有人都放弃时有能力的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的傻瓜想法,如果不是还有个人在身边帮忙驱赶孤独,我也许早就放弃了。
不过,这一切对最终的结果并没有影响。就像人类在几十万年之前便会使用火,在几千年前便能轻松地驾驭火,以火为媒介做着改变整个人类历史的事情,但直到今天,人类也依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火的定义,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使用着这个无法理解的工具。或许能使用比能理解更符合人类的价值观——我毫不怀疑,在这小小研究所之外的广大世界,量子隧道已经在大规模投入应用了。
所以,在我连续交了半年的空白报告之后,这个也许是人类历史上耗费资金最少的科研项目被叫停了。我没有任何反对的想法,也不在乎这个项目是就此停止,还是交由其他人继续,唯一的感觉就是轻松。这半年来,我每天都仅仅是在扮演着拉拉队员角色的沃迪推动下,小心地观察着这团“火”,用各种最表层的方法观察它,得出的不过只是化学角度、哲学角度之类没有实际意义的结论。
也可以按部就班地做出有质力场、量子协震之类程度的分析,但每深入一步,都会在一个问题解决之前发现更多的问题,而我无法用现在的知识解决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个。我试着用夏夕的思维去思考,但在兴奋的闪光出现一瞬之后,便会被背道而驰的现实击倒。
我不明白,既然夏夕已经给出了这些技术的制作方法,她为什么不直接说明原理。是她也仅仅只是一个发现了火的人,还是她在给世界以考验?如果是我的话,原因一定会是后者,但夏夕并不是我,而我永远也无法看透夏夕的思想。
在寻找解题过程的最后一天工作结束时,这间冷清的实验室回光返照,无数的士兵蜂拥而至,一件件地带走那些开初以及中途为我提供的东西。在最后那个“电话亭”被带走的一刻,属于这间实验室的科学终于安详地死去。我惊讶地发现,半年的时间没有让我对这里留下一丝感情。
沃迪没有再去做他的拉拉队员,只是面无表情地冲了杯让人舌头麻木的咖啡给我。
“本来你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研究这个东西,至少让自己衣食无忧,为什么要放弃?”他直直地看着我,空荡荡的房间把他衬托得异常醒目。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让我一看到这样的眼神总会下意识地回避。
“其他项目中和你做相同工作的那些人,用他们完全站不住脚的成果获得了大笔资金,可以轻轻松松地继续研究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他丝毫不在乎我的反应,径直激动地说着,“而你发现的东西比他们都要多得多,如果你能适当地拿出一点成果,让自己的研究继续下去,绝对会比他们更快找到答案。”
我无法给他解释,正因为我比其他人发现的要多得多,所以我才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答案。在参与前便退出的那批人,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预感到了这样的结果才会聪明地离开。
“你就不能多少给我点回应吗?”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继续用沉默应对。
“即使知道我是被派来监视你的,也不想说些什么吗?”
“那你觉得我这半年能坚持下来是因为什么?”我缓缓说道。
“是为了给我布置任务的那个人。”半年来的心照不宣,还是被他说破了。
“当你觉得可以全部告诉我的时候,就来找我。”
我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比起心里的感觉,这个苦涩的味道实在太清淡了。
半年来,我几乎没有关注过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世界就停止了变化。明媚的阳光和青绿的草地都从我记忆中的位置上消失了,视野里的一切如同被淡淡的墨色紧紧包裹着。
只有被某种光线照射着的人工建筑还保持着原来的色彩,但我总觉得那只是风中的烛火。
颜色暗淡的巨大立体影像在只需轻轻抬头便能看见的空中闪动着——半年前,这还只是理论上的东西。当我的视线正对着它时,清晰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又是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技术。
“……光子衰变的情况暂时报道到这里……”环顾暗淡的世界,我已经对夏夕那些神奇理论造就的现实感到麻木了。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影像时,看到一颗孤独的石子静止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一颗未被编号的小行星正向地球方向前进,根据科学家的计算,它将会在距离地球120万公里处与我们擦身而过……”
在记忆中搜寻了片刻后,我拿出手机,接连拨打着亲属和几个勉强算得上朋友的电话,告诉他们尽量到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去。我并没有费心地给他们认真说明原因,只是用淡淡的语气通知一声而已。估摸着末日也不远了,多活一天未必是什么好事。
在我所听过的夏夕的众多理论当中,有一个最不可思议、也是唯一 一个让提出理论的夏夕自己都觉得不确定的——概率爆炸。
“是概率爆炸,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用概率来说明的:一枚被抛起的硬币正面朝上的概率,买彩票中奖的概率,两个粒子在宇宙中相遇的概率。因概率可能发生的事情中,绝大部分都没有意义。就像你买了彩票,得头奖的几率大概是一千七百万分之一,对你而言,概率对你有意义的影响便只存在于这一千七百万分之一,其他一千七百万分之一千六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完全没有意义。而概率爆炸就是把你作为爆炸的能量源,把那微小但对你最具影响的可能性无限放大,从而压过其他概率,最终实现。”夏夕半带着困惑,解说着仿佛凭空蹦出来的理论,这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其他人也买彩票吧?那么每个不同的号码都可能引发不同方向的概率爆炸,概率应该不会变化才对。”我依然担任着提问的工作。
“因为某些原因,我只是用这个举个例子,要说的话,提供爆炸能源的人越多,概率爆炸越容易发生,例如你和一百个人合伙买一张彩票,肯定能中头奖。”
当时我就想,如果真发生概率爆炸的话,中彩票算得上是最好的例子了。很多低概率的事情一旦发生,那绝对不是用“灾难”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所以我没问她这个理论的根据是什么——多半问了也是白问,只是想要知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而夏夕也只低下头,像是询问自己一般喃喃道:“是啊,该怎么办呢……”
驱动概率爆炸的力量作用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在我无所事事、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回布满灰尘的学校宿舍时,沃迪已经等在那里了。
“好吧,你赢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倒情愿我没有赢——沃迪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卧底,他得到了夏夕的指点,知道怎么才能让我认真工作。这些都被我猜到了,但是更多我不知道或不确定的东西由他一 一说出来,几乎让我崩溃。
觉得其他人对夏夕短视地不公,我用了自以为是的方法想要帮助她,使其他人能给予夏夕应有的重视:我将她提出的一些最简单的理论加工后,悄悄地送到了世界科学联盟。但这样做的后果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疯狂的人们在发现了被我洗去污泥的宝石后,并不是与更多人分享,而是将它据为己有,用尽各种手段去发掘它更多的价值。
说到这些因我而起的事情时,沃迪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但是,接下来的话让我从与他只能偶尔对上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扭曲纠结的五官。
像当初震撼我一样,无所保留的夏夕也以她的智慧震撼了整个世界的顶尖科学家。没有答辩,没有解释,她只是告诉那些沦为了工人的科学家,把哪些东西用何种方法组合在一起,就会出现怎样的结果——但连续的奇迹让所有接触夏夕的人很快便从无比地兴奋变为了无比地恐惧。而夏夕在飞快地赋予世界庞大财富的同时,完全拒绝解释这些科技的原理,这更助长了恐惧的蔓延,最终恐惧爆发了。
量子逻辑装置,因为人类之间使用语言传递信息的效率非常低下,为了更快地将更多的知识传递给其他人,夏夕做出了这样的东西。它将大脑思维的量子效应图用合乎本人思维方式的逻辑建立模型,然后与单字节的思维图形作对比,还原为文字资料。这就相当于将一个人头脑中的巨量信息直接变成文字。
善于发现的胆小者们,在确定这个方法对仅大脑存活的人也依然起作用时,为了减少心中的恐惧,毫不犹豫地将夏夕……
“够了!”我抱着头,粗暴地打断了沃迪,“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你知道我没骗你,在他们眼中,夏夕的智慧已经无法让他们把她当做同类,对那种可以轻易使用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科技,却又不知道其目的的生物——”他停顿了一下,皱眉看着我,“你也会觉得害怕吧?因为那是低等生物在面对高等生物时,镌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直以来困扰我的噩梦像一块玻璃镜般破碎开来,每一块碎片都映照出完整的噩梦。被我努力隐藏的东西终于还是被他给揪了出来——自以为最理解夏夕的自己,实际上也和其他人一样惧怕她。
“你们想用这些跟我换什么?”我躺倒在床上,看着窗外随时可能破窗而入的黑暗,浑身虚弱无力。
“不是我们,只是我。”他在我房里找着什么,“我是由夏夕的技术制造的生化人,我能像普通人一样分析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现在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我听到像是玻璃轻轻碰撞的声音,但很快便被他提高的音量淹没,“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即使对我们这些被当做苦力的生化人也很和蔼。在没有失去躯体前,她时常跟我们聊天,提到最多的就是你。”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说你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最聪明、最善良的,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就让我们来找你,你一定会代替她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另外,你的事她从没有对我们几个生化人以外的人提过,所以也没有人会来强迫你。”
一只装着咖啡的玻璃杯端到了我眼前,见我迟迟不肯接,他把杯子放到了床头柜上。
正当自己觉得渺小得快要从这个世界完全失去存在感的时候,突然听到别人褒奖,哪里还在乎是真是假,“就这一次。”
“一颗小行星正在快速接近地球,本来按照之前的计算,它绝对不可能威胁到地球,奇怪的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它会一头扎到人口最多的城市。我们使用了各种方法,包括用夏夕知识制造的次元武器。”他看着我,确定我在听后,才继续说道,“可任何接近该小行星的动能武器不是中途发生故障停止,就是偏离拦截位置;能量类武器除了各种故障外,甚至在瞄准它时还会发生爆炸。”
“你说的那些情况都是有很低的发生概率吧?”
惊讶于我突然开口,他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是的,不过那些情况出现的概率相当之低,何况还是那么多种低概率的情况连续发生。”
我靠着记忆,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关于概率爆炸的事。像当初夏夕告诉我时一样,不可思议和不愿相信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激烈地争斗着,渐渐的,前者取得了优势。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口张了几次,估计吞了不少话回去。
“外星人的攻击手段,宇宙对人类的报复,某种技术不小心造成的结果,都有可能,连夏夕也只是预见到了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并没有说是什么造成的。”我的语调轻松得让自己都觉得仿佛是在撒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谎。
“那我们该怎么做?”他确实慌了起来。
“怎么做都不行了吧。”我端起咖啡浅尝了一口,居然是用冷水冲的,“现在那颗小行星冲着地球而来,多半是有好几亿人看了新闻后同时关注那个亿万分之一撞到地球的几率造成的。但是按夏夕的说法,驱动概率爆炸的能量需求会越来越小,很快人类连吃饭、喝水、呼吸都有可能导致生命危险,任何先进的科技在这种力量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虽然我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但这个倔强的生化人还是不愿意放弃,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想到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紧张地叫住他,问出了那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你会来找我寻求答案,而不是夏夕,那么她……”
“在得知你放弃量子隧道原理解析的一刻,她便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沃迪——也许并不是他的真名,不过没什么关系——他真的暂时拯救了地球。在那颗小行星快要撞到地球前,铺天盖地的新闻不停地告诉人类,它有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不会与地球相撞,所以概率再一次爆炸了,无法理解的力量作用于火红的天空,燃烧着的小行星游过地球的大气,向着黑暗的宇宙继续它的旅程。
人们的欢呼声还未停息,更多的灾难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先是时间的记录装置出现问题,人类只能依靠观看太阳和星星的位置来计时,再是使用频繁的通信设备和电器出现稀奇古怪的故障;东西坏得差不多的地方,有空关注地震、海啸以及龙卷风之类东西的人们,自然地招来了这些灾难。
虽然我觉得世界没救了,但一个信念还是让我躲到了这个小镇里。而信念的来源便是,我从来没能正确预测过夏夕的行动,我不能,也绝对没有其他人能,所以我不相信夏夕会在概率爆炸这个难题解决前,那么轻易地放弃生命。也许她现在就在身边以某种未知的形态看着我,或者用新的身体在某个地方冥思苦想着;对于她来说,这些完全有可能。真想看看对任何事情都轻松应对的夏夕冥思苦想是个什么样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引得几个目光呆滞的行人惊讶地盯着我看。
其中一个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向我走来,就像多日不见的要好朋友般打着奇怪的招呼:“喂,太不公平了,我都没带你去地狱,你却硬是把我拉到了地狱里来。”声音有些严厉,但听起来更像是玩笑的熟悉语调。
“夏夕!”这个名字在我大脑有反应前,脱口而出。
“尚林!我听得到。”像是在和我比谁的声音更大般,引得更多的路人向我们看来。
我的手几次想碰触那张微笑的脸庞,但在接近的一刻又总是收了回来,我不清楚是因为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惊喜让我无措,还是我仍然在害怕已经远远超越人类的范畴、甚至轻易把整个人类操控于股掌之间的她。
我的手在又一次收回时,被她轻轻地抓住,“干什么呢,说过多少次了,你要更相信自己一些才对。”
“相信自己?”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这点毋庸置疑。
“我可是被你驱动的概率捉回来的。”她从上到下仔细地察看了自己一番,“现在,最后的验证也结束了。”
“到底……”我满腹的疑问刚要出口,她却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一直以来我的倾诉对象便只有你一个,所以不要着急,我会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是……”她停了下来,缓缓地闭上眼睛,我身边的整个世界随着她这小小的举动越来越模糊,直到四周一片漆黑,听觉、嗅觉、触觉也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这种状态或许一秒都不到,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第一缕光线出现时,所有的感觉又回到了我身上,刚刚那种崩溃的感觉瞬间便像很多年前的记忆般变得毫不真实。“这里才是属于我们的领地。”
夏夕面带耀眼的微笑坐在身旁的草地上看着我,轻柔的微风一直吹着,带起阵阵清新的气息,柔和的阳光让这一切更加艳丽。
“你是怎么做到的?”虽然有很多急切的问题,但这些天绷紧的神经突然因为眼前的一切而放松下来,慵懒的身体舒展地躺在草地上,一点都不愿意动。
“从哪儿开始好呢?还是先说说你推测到的吧。”夏夕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那是她和我交谈时常用的表情。
即使硬撑,也绝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的倔强又被她轻易点燃,“你应该在遇到我之前,便在为你的目标努力了。不停递交出去的那些东西是为了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好让他们帮助你来完成你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实现的目标。递交好人卡给我的那天,你便知道,多事的我已经帮到你了,到后来,我带着你对我的误导,参与进了你验证的一部分,也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心里多少有些闷气,所以我没有刻意地斟酌用词,但看到她没有一丝波澜的笑容,我反而觉得是自己做错了,语调不自觉地平缓起来,“在刚刚见到你之前我都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样的目的需要把整个世界都利用起来。”
“现在知道了?”她捡起一根小草,低头在自己的食指上绕圈。
“嗯,大概知道了。所有只给出成品、而不告知原理的科技,都是为了验证你的一个终极理论。那些科技都是你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利用其他人实现建立于这个理论之上的技术是第一层验证,让他们用现有的知识来对这些技术进行反推是第二层验证。”
“你果然是最聪明的。”夏夕欢快地说道。
对这样的评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说下去:“这个验证的结果一定相当重要,所以你在预见到可能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为了实现更多你设想中的科技,仍然造出了量子逻辑装置……”说到这里,我有意跳了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数千种人类梦想中,甚至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技术都被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一边深深恐惧着、一边又不愿意放手的人类,动用全部的力量来努力破解这些技术。而你的第二层验证便是——人类倾尽全力,也绝对找不到哪怕只是看起来合理的解释。”
“结论呢?”
“寻找在一开始就存在的宇宙中,那些突然出现的物质起源,顺带获得一些神奇的力量。”话出口后,我猛然想起,经过无数次的验证,与夏夕相关的事我从来没有判断正确过,这已经成为我的另一个午夜梦魇。
她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更在瞬间就让我怀疑确实是自己错了。
“人类对几千年前的科学嗤之以鼻,觉得当时的人类太过愚昧,只认为偶尔几个到现还能使用的发明引导了文明的进程。估计几千年后的人类,对现在的科学也会是同样的看法吧。”夏夕松开手里那根小草,任它自由地落到草地中,“不过这样确实是正确的。”微笑的表情第一次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奇异的感觉在心里躁动,我想说些什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了解她的思维,只能静静地做一个听客。
“哦,我又忽略了表达的顺序。”她看着我时又露出了微笑,但看起来总觉得相当勉强。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至少可以说些鼓舞她情绪的话,但她又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景象飞速变化着:繁华的校园变成了冷寂的乡村,一队衣衫褴褛的人离开了这里,无数的动物在这片宽广的平原由白骨到出生;铅灰色的天空下,巨大的生物哀鸣着,贫瘠的土地上最后一缕绿色渐渐地隐入土中。在我以为自己将这样一直看到宇宙的诞生之时,一切全都停止了。世界充满了模糊扭曲的影像,能确定有很多东西在那里,但是,形态、距离、颜色全都无法把握,自己仿佛身处一个绝望的噩梦之中。当绝望膨胀到最大时,我知道自己将要看到的是什么了——那是比绝望更加绝望的世界,无尽的黑暗,感官完全失去了作用,连自己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
“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宇宙,无限虚无,无限存在的无尽空间。”
“那我们看到的宇宙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知道夏夕在这里,所以即使在这样孤独的宇宙中,我也能够平静地思考。
“我们啊,是无限微弱、但确实存在着的空间密度差异的集合。最先,出现了些微差异的空间,在无数时间的旅行后集合在一起,组成了无数巨大的空间褶皱。这时,因为宇宙中不再存在其他的力量,这些褶皱只能静静地停在那里,不过毕竟空间差异出现的那一刻,时间也随之诞生,在漫长时间的守护下,无数基本的空间密度差异点在空间褶皱的温床上变得更复杂。又过了无数的时间之后,空间褶皱中的密度差异在经过了亿万次的邂逅后,终于组成了第一个可以由现有组合保持稳定、同时无限复制自己的空间点。当无数稳定的空间点结合在一起时,现有宇宙的雏形就这样出现了。”
眼前,又是那个模糊扭曲的宇宙,在感知了刚才完全虚无的宇宙之后,现在即使只能看到一些勉强能与虚无划分出一丝界限的影像,也觉得无比美妙。
“大约三十亿年前,更复杂的空间差异点出现在了我们的脚下。”
结合时间,我很容易想到了诞生在地球上的第一个渺小的生命。我低下头,脚下模糊的影像中,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与众不同。再细看时,很多生物已经游荡于这片模糊的土地之上,尽管它们样貌奇特,但这正说明了它们不再模糊,有了清晰的形态。
“越来越复杂的空间差异点,在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概念后,便努力脱离其他差异点的约束,出现了只属于自己的形态。其后,更复杂的空间差异点甚至在自己的认知中,给予了所见的一切以形态,用它们的意志改变着整个宇宙。”
大地,海洋,天空。我熟悉的世界又一点一点地出现在眼前,正觉得还缺少些什么时,空间差异点完成了更高级的组合,建立在无数偶然结果之上的偶然,寻找到了宣泄的必然——人类被带到了这个宇宙中。
我透过他们稚嫩、懵懂的眼睛观察着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智慧的种子在这对世界观察的第一眼中便开始破土发芽,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长成了参天大树。因为智慧的存在,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也变得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一切生命,由需要世界是那个样子,变成了探索世界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因为思考为什么会看到东西,所以光出现了,为了寻找光的源头,太阳诞生在了空中;怀着好奇仰望天空的眸子里映出点点星光,智慧的触手刺破苍穹,越过广大的虚无,将壮丽的星云、瑰丽的银河、无数的太阳点缀到了夜空;向另一极探索的智慧坚韧而细致,一点一滴地完善着世界的基础,分子、原子、电子、胶子、夸克……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草地上,夏夕正仰望着流动的云朵,一点也不淑女地伸着懒腰,“看到了吧?那就是真实的宇宙,所有拥有自我意识的空间差异点,都在自己最核心的深处小心地埋藏着那些关于宇宙的真实记忆,在一点一滴中小心地成长着,直到有一天自己能够拥有足够的勇气来碰触这个记忆。毕竟那样的宇宙对任何有自我意识的个体来说,实在太过难以接受。”
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又像有无数的东西闪过。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反复握紧放松,指甲嵌进肉里,刺痛的感觉无比真实。
即使夏夕没有再说下去,这些信息也足够我分析出让我绝望的内容——我们不过是一个来得比幻影还要虚幻的存在,至少幻影总有它的原形存在,而我们的形与质,全都是在诞生之时,便一直伴随自己的谎言;甚至整个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我们所谱写的谎言。那些花费无数代价探询的真理,只不过是我们自己想看到的结果。更悲哀的是,不管创造出多么辉煌的文明,人类都永远无法探索宇宙的真理,因为一旦正视这些谎言,凝结人类的空间点就将失去存在的意志,瞬间消失在这个宇宙,连一点痕迹也无法留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轻轻地问道,生怕剧烈一点的动作或稍大一些的声音就会让知道了真相的自己从宇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夏夕的话是最安全的,但对夏夕的信任已经深深刻于我的灵魂之中无法抹去——如果这样的我有灵魂的话。
“都说了,我是不愿意拖着你一起去到地狱的。”她像在享受我的狼狈相一般,脸上满是俏皮,“你看,我能带着你作瞬间移动,可以重建物理法则,可以释放隐藏在你身体最深处的记忆。你可以做到吗?”
“啊?”我想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傻到了极点,夏夕竟然一时没有忍住,被我逗得开怀大笑起来,“光是知道就会消失的话,积累了三十多亿年经验才迟迟出现的人类不是显得太笨了点吗?”说到这里,夏夕努力止住了大笑,虽然说不到一句话就要再缓两口气,不过,她认真的语气完全传达给了我,“虽然光是知道不会有什么关系,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实在太矛盾了,源自最本源空间差异点的自我保护意识,努力阻止着人类近乎无限的探索欲望;同时,又因为具有这种力量,而让宇宙无休止地迁就着人类。”夏夕的语气变得越来越认真,“人类在探索的道路上走得越远,知道真相便会毁灭的诅咒就会越强大、越接近。”她黯然地摇着头,“就像是越信任一个人,被他背叛时便会越痛苦一样,这就是智慧的代价。”
“所以你不惜让自己受到伤害,即使所有人类都恐惧、怨恨你,也要小心地反复验证,用最小的代价去确认最难以碰触的结果,独自一人去探寻人类道路前方的危险迷雾。”
“你把我说得太伟大了。其实只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身体里也多少存留着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探索精神,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想做才去做的。只是即使已经很小心了,也险些把人类全搭上。”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那种后怕现在还残留在她心上。
“不要在意,如果是我,也会做出和你同样的事。”我低头沉思了一下,用更坚定的声音说道,“全世界每一个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是同样的人类。”这一刻,就像是全人类的思维都集中在我身上一样,让我对这种想法坚信不移。
“那么,既然这样,你该做出抉择了。”
“抉择?”
“对,是回到我离开的那一天,让一切都不曾发生,宇宙的真相永远只是我大脑中的一个猜想;还是让我在碰触到真相后的那一瞬永远消失,不会被你再带回到这个世界。”
我相信夏夕有那样的能力,在她眼里,宇宙中的一切物质都是皱巴巴的空间,她可以任意操控。但我算是什么,那样的重担为什么要由我来承担?“为什么是我?”
夏夕用无比轻松的语气回应我的惊恐:“因为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啊,我负责探索与讲述,而你负责倾听和抉择。”
她的话总是让我无言以对,但这次我不能就此认输,“不要胡乱承担责任,尤其是那种我们承担不起的责任。”
我第一次看到夏夕长久地沉吟,当她开口时,却是最不负责的说法,“也许那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不过她接下来的话,确实让我完全无法反驳,“当我迷茫、对自己充满怀疑的时候,是你把我推到了具备一切条件之地;当我觉得危险、想要放弃的时候,你成为了庞大验证计划中的一员;当陨石将要毁灭人类的时候,你给了沃迪足够的信息,阻止了灾难;当我碰触到真相彻底消失后,是你在无限可能中,用概率爆炸将我拉了回来。所以,我完成了我的责任,你也需要完成你的。”
“那应该让全人类……”在夏夕责难的眼光中,我吞回了后面的半句话,“那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有很多,不过我认为这两个是最好的。人类可以继续在约束与探索的平衡中一点点成长,直至强大到可以面对任何真相。我破坏了这个平衡,所以一定要进行修补。”
“你又忽略了我是人类。”夏夕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说着像是诡辩般的话,“人类宁愿死亡,也绝对不会放弃已经存在于大脑中的真理,哥白尼是这样,布鲁诺是这样,我希望自己也是这样,所以硬要我承担起……”
“好了,好了,认真的样子真不适合你,告诉你我是开玩笑的总可以了吧?”夏夕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你愿意为了真理殉道,我还不愿意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呢。”
我无法确定到底她刚才的话是玩笑,还是现在的才是。我仔细看着她的眼睛,想要一个更确定的答案。
“都说了你才是抉择者,如果你不满意我提供的方法,按你想的说说看。或者,不停想着如何获得操控空间力量的方法和概率爆炸原理之类的东西妨碍了你的思考,需要我直接把答案告诉你吗?”
“好。”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这个回答就脱口而出,在一瞬间,我看到了夏夕脸上失望的表情,但眼前的她分明微笑着。
“其实……”
“等等。”这次换我打断了她,仅仅两个字,让我如同经过了万米长跑般重重地喘息着,很长时间才有力气说出下面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抉择对不对,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发现,除了好奇心的驱动,还有充满荆棘的探寻过程,满足好奇心的一瞬固然是我们所追求的,但如果少了过程,那瞬间的满足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塌实。”我看到她笑了,是像以前一样耀眼的笑容,所以我也跟着她笑了,“所以,让那份好奇心能一直保留在我的身体里,让它作为我在荆棘之路上一点一点前进的动力,不管结果是什么,至少人类是一路享受着走下去的。就像现在的我们明知道自己会衰老、会死亡,但是在生命的进程中,我们一样开心地一步步走着。”
我终于明白,眼前的夏夕不单单是夏夕,在碰触到了宇宙的终极秘密后,她已经是彻底超越人类的另一种存在,她的思考不是站在人类,而是站在宇宙的角度来权衡我们的存在,在告诉我真理的同时设下一个个考验。假如我没有通过,她也许会放弃人类,也许会亲手抹杀人类,也许会夺走人类最宝贵的东西,但更有可能我这样的想法只是她让我以为我明白了。毕竟她是夏夕,一个一开始便远远超越我的智慧、让我永远也看不透的人。
“看,像我说的,你是最聪明的。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去继续我的探索之旅了。”
“现在的你还有什么需要探索的吗?”我有些愕然。
“怎么会没有?”夏夕开心地反问,她把摊开的手缓缓托向空中,“宇宙可是无限的,它包含着的秘密也同样是无限的,当你站在一个自以为全知全能的巅峰时才会看到,其实你只是爬到了一个能够稍事休息的中间点。在这个宇宙中,是否有像人类一样复杂的存在,他们是否在努力探寻宇宙的真相,他们是否找到了即使知道真相、也依然可以保持自己存在的方法;最初的空间差异点到底是真的因为偶然而出现,还是在外力的作用下产生,如果是偶然,这个偶然的原理是什么,如果是外力,那么这个外力又从何而来;无限的宇宙中既然产生了空间差异点,会不会也在某个角落创造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物质,这些物质与人类想象创造的是否一样,我能否找到它,或者发现创造出它的方法;甚至当我解开这一切之后,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挑战。这一切光是想想都让我兴奋不已。”
她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向我伸出了手,我愣了一下,也伸手作了回应。她像个普通的女孩般,向后用力地拉着我,直到我配合着这股微弱的力量一起使劲,才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好了,中间点的短暂休息就此结束,下面该我们各自踏上探寻之旅了。”她的声音依然兴奋,但少许的孤独蜷缩在里面。
心里微微的刺痛迫使我说道:“让我和你一起吧。”
“你跟不上我的。”
“那你就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赶上的。”
她摇了摇头,“你已经陪我很久了,没关系的,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吗?”
看着她站在草地上的孤单身影,明明就在我眼前,却觉得无比遥远。酸楚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将她揽入怀里,但最终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我知道,那样做是她绝对不希望看到的一幕。
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概率爆炸真的像爆炸一样,在一阵猛烈的冲击过后,留下满地残骸便消失了。
夏夕留下的那些科技很轻易地便抚平了概率爆炸带给世界的伤痛,可是之后就成了一堆堆的废铁,整个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投入了大量的资源,试图恢复它们,结果可想而知。
那些知道夏夕存在过的人似乎达成了某种超越法则的共识,没有向世界透露任何一点关于她的信息。我很想让所有人知道,有过一个叫夏夕的孤独女孩,她用无法想象的智慧破解了宇宙的秘密,最后又拯救了世界,但知道人类还远远没有准备好,我也只能和他们一样保持沉默。或许这也是夏夕送给我的一个礼物,让我在个人的狭隘思维和人类的立场中,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拒绝了世界科学联盟的邀请,独自开始了环球旅行。之所以拒绝,并不是因为我一如继往地高傲,在彻底见识了夏夕的智慧后,我便再也不好意思有那种清高的想法,我只是需要在沉重的现实中略微放松一些。稍后,我也许会建立起自己的研究团队——我一个人的力量永远也不可能追赶上夏夕,所以我需要团队的力量。去一点一点地探寻宇宙中的其他秘密,这恐怕也是夏夕早就替我安排好了的,毕竟她告诉我的东西不多也不少,只是刚刚好。
在世界旅行的途中,我听到了各种耳熟能详的传说,但让我惊讶的是,它们都发生在夏夕离开的那天。
女娲托起五彩的神石,将天空之中出现的灾难的大洞补了起来;主带着温柔的光芒降临了,这光四散舒展,所到之处,那些可怕的黑暗如同遇到烈焰的寒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金光之下,满天皆是梵音,作恶于世的妖魔鬼怪悉数化为尘土;巨大的飞碟出现在天空……
人类又在用自己创造的空间影像保护自己吧。在对自己所见坚信不疑之时,在与其他人的相互争论中,初露端倪的宇宙秘密便会再一次被隐藏起来。
而我记忆中的那天,那一刻,即使只是自己的一个梦,我也会永远把它铭刻于本就不真实的大脑中。
青绿的草地上,夏夕独自站在那里,仰望着苍穹之外的无尽广袤。像是怕打扰到她思考般,一直吹着的微风停了下来,太阳的光芒也变得淡淡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良久,她转头看向我,露出最耀眼的微笑……
【责任编辑:迟 卉】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