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 《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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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里选一个最值得一去的地方,我一定会投票给鲁镇的咸亨酒店。

《孔乙己》是《呐喊》当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但先生自己却附记中说:“这是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我认为,先生的确没有什么深意,他只是把他所见,他所想的一个故事呈现了出来,可能直到他写完,他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为了什么而写。

那么,《孔乙己》到底有什么魔力呢?

从人物的角度来看,孔乙己实在是一个没多少存在感的主角,因为他只有十一句台词。但他又是一个太有存在感的主角,但凡看完小说的人,都会一辈子记得他的那些“经典语录”:
“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的?”
“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孔乙己的确是个可怜又可笑的人,他满口“之乎者也”,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却没有拥有相应的社会地位。他连个秀才也不是,却强行穿上读书人才穿的长衫,不屑与那些做工的短衫为伍。他年纪已经不小,只能替人干些抄书的活,但又因为某些原因,常常偷窃。在咸亨酒店里,他是众人的开心果,每次取笑完他,“店里店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想,直到网络时代的今天,《孔乙己》仍然能频频出现在各种段子当中,与小说本身的趣味性是分不开的。有人说,鲁迅是民国时代最刻薄的作家,这话本身虽有些刻薄,却也不好辩驳。《孔乙己》当中的许多语言,让人读文如同亲见一般,便与这份“刻薄”有联系。

可是,《孔乙己》就真的只是一篇充满趣味的讽刺小说吗?每次读先生的文章,我都会想,如果把文里的故事,换一个社会环境,文中人物的处境和经历是否会出现差异?如果没有,那便不能说,这是“对封建主义的讨伐”。

窃以为,孔乙己这个人物,还是有一些闪光点的,如果先生试图彻底否定科举制度的产物,便不会这么写。

孔乙己干过偷窃,小说里是这样描述的: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可以看到,孔乙己虽然偷东西,但大多都是笔墨纸砚一类。在他的内心里,依旧认为“君子固穷”,他对金玉之类的财富,是没有什么垂涎的。而且,孔乙己在酒店里的信用很好,从不拖欠。

他的主要悲剧在于自己信念与现实的矛盾,他接触的儒家思想,让他成了梦想家。他想要走科举的道路,却没有相应的资源和觉悟。我甚至觉得,和其他人考状元光宗耀祖相比,孔乙己读书的目的说不定更单纯,他也许真的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读书的,不然他为什么没有半点贪婪的模样?

他的偶像应该是颜渊,但他没有颜渊的境界,做不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每每涨红了脸,却总要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实在辩解不过了,就只能从四书那些之乎者也当中寻求精神力量。他常来酒店喝酒,也有生活太苦,借酒消愁的意思。

孔乙己这个人物也许可笑,但可笑的,绝不仅仅是孔乙己。

小说中,有过关于“我”的一段铺垫: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由此可见,“我”是一个相当质朴的孩子,样子很“傻”,连在酒水里掺假都做不好。可是,在孔乙己试图教“我”写字的时候,“我”居然会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孔乙己虽然干过些偷窃的勾当,但必然和店里这些“短衫主顾”是没多大仇的,可是,店里店外这么些人,却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出些许的善意。就连一个平常不准笑的雇工孩子,也觉得他可笑,觉得他是“讨饭一样的人”,轻蔑他。

我曾看到中学课文的一种讲法,说“这是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可见当时畸形社会对人的毒害”,我只问自己,第一次看到孔乙己的时候,是否也笑了?现在的社会应当是“充满了人文关怀的现代社会”,难道就不会嘲笑孔乙己这种人了?

在《呐喊》的自序中,先生写道: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这段经历,对于先生应当是刻骨铭心,《孔乙己》当中许多奚落人的话,侮蔑人的话,先生自己也应当曾经听过。家道中落,让先生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他写《呐喊》,大概是想唤回人们的人性。但我想先生错了,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正是人性的一部分啊,要不然,为何知道百年以后,大多数读着《孔乙己》的人还是在笑呢?

《孔乙己》中,有两段话是单句成段的,这两句话更像是以“鲁迅”的口吻而说,而非是以“我”的口吻。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我把这两句略带些伤感的话理解为先生的自省, 或者说,他在替咸亨酒店的小伙计“我”自省。先生写了稿子,但觉不希望大家笑,却又觉大家必然大笑,也就只能加上这样的话,让大家稍微严肃些了。

我多么希望,某一天,终于有一个人能走进咸亨酒店,按住孔乙己拿起酒碗的手,叫出他的真名,告诉他:“我欣赏你的梦想,但你不必死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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