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陈凯歌挺牛的,05年的《无极》和15年的《道士下山》纷纷遭遇全民吐槽,居然还是坚持拍了《妖猫传》,把“奇幻”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我也不好意思地表个态吧:我觉着这三部电影都还行,有的只是败在了演员的选择上。
《妖猫传》的演员配得比较好,整体观感也就比前两部好了不少。
想象盛唐,本身就是崇拜幻术
很多人都有对盛唐气象的想象,小时候背的《床前明月光》,上学时候历史书上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电视里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和《大明宫词》。
长安遍地是诗人,万方来朝大唐宫。陈凯歌用极具戏剧性与象征性的华丽的铺排,把那些头脑中的、文字里的、诗行间的盛唐想象,还原到了荧幕上。
也许有很多的夸张,但我认为无需苛责想象与现实的差距。因为我们崇拜的盛唐,本身就是一种幻觉,添加了太多情感的寄托和理想主义的涂抹。
在知乎上曾有人提过一个问题:汉朝在你的心里是什么样子的?我回答:通常说喜欢某个朝代,都是喜欢一些具体的方面,例如军事强大、文化繁荣、经济发达,甚至是那个朝代有我喜欢的诗人、喜欢的文学风格。
我们对盛唐的爱,何尝不是如此?
汉唐盛世从未有人亲见,所有的描绘都只不过是幻象,满载后人对“盛世”的迷恋。毕竟在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对于自己的“未知”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我们知道即使全体人类穷尽宇宙的时间,也不见得就能够穷尽对宇宙的认知,更何况单独个体那短短的几十年。
当已经明确未来不存在“极盛”的天堂,那么人类的精神寄托就只能回溯过去,打造一个永不退色的“盛世”,承载对于“完美”的追求。
所以《西游记》里神佛满地的是大唐,《大明宫词》里诗画一样的宫阙和人物是大唐,《妖猫传》里灯火通明、玄幻极乐的也是大唐——大唐早已不是一个已经消亡的朝代,更是整个民族至盛韶华的纪念碑,是民族精神与自豪感的集体想象。
因为已经过去,所以才永远不朽。陈凯歌用无数象征意味极浓的元素,搭建了一个舞台,让“极盛”与“破败”在上面博弈,呈现一种“盛极而衰”时方能展现的毁灭之美。
极乐之宴与马嵬驿:谁是历史的真相
“极乐之宴”是一幕话剧,所有人以符号的形式,让盛唐成了一幅飞天的抽象壁画。
杨贵妃和李白谁才是真正的盛唐?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丰乳肥臀、琼浆玉液、朱楼金街早已化成考古的文物,将进酒、蜀道难、静夜思却可流芳千古。
所以面对无礼的李白,杨玉环有些嗔怪地走开,又转过身来,服气地说“有你(李白)才是大唐”。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未曾见杨玉环便写下了此诗,所以杨玉环也知道,李白写的是自己想象中的“极美”。也因如此,诗中的美人才不会老不会死,无法被超越。可是她杨玉环,却早已经被钉死在繁华盛唐上了,倾国倾城、一损俱损。
李隆基是否真的深爱杨贵妃?他当然要爱,最好的天下和最美的女人都必须是他的——天下是万方来朝、海纳百川的天下,美人是汉胡混血、万众惊艳的美人——帝王的权威不容撼动。
故作大方,绝对驾驭,自古帝王之术不会因盛唐有一丝不同。他得大方,把杨玉环的美展示给每一个人,开“极乐之宴”走到百姓中去;但他也要逼问杨玉环是否喜欢他送的霓裳羽衣,断绝阿部仲麻吕给贵妃的告白。
杨玉环是一个符号,一个盛世时点缀王冠的珍珠,也是巨鹿之战前被楚霸王凿沉的船。
在马嵬驿,杨玉环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她活着,皇帝便失去军队的忠诚;她死去,皇帝便失去仁德的名声。
总得有一个人来证明皇上的失败只是贪恋女色,又得有人证明皇上对贵妃是真爱而不是抛弃,还得做给包括杨玉环在内的所有人看——李隆基是个情圣,不会真的狠心让心爱的女人去死。哪怕这些人马上就会被杀掉灭口,也不允许帝王的声名有任何一刻的污点。
这是帝王权术与人心叵测博弈的一夜,如果说“极乐之宴”是一晌贪欢的末日之庆,那么马嵬驿就是盛唐最大的幻术:无论是伟大的爱情故事,还是耿耿的赤胆忠心,都不过是心知肚明的逢场作戏,只有帝王永远圣明。
杨玉环的墓中惨死,和《连城诀》中凌霜华的死如出一辙,同样都是被阴谋摧残的爱情:凌霜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活埋,换取绝世武功;杨玉环被自己的爱人活埋,换取天下太平。
一字不改长恨歌:留给盛唐的最后一抹柔情
丹龙对空海说,幻术之中也有真相。那么马嵬驿一夜隐藏的真相是什么?
是杨玉环拒绝随阿部仲麻吕逃离后,问的那句“那晚你在沉香亭想跟我说什么”?还是白龙哪怕被打断一条腿、被蛊毒噬咬全身、变成一只妖猫,也要守护的一具尸体?
幻灭中的爱,如同白居易“一字不改”的《长恨歌》。
他知道自己书写的《长恨歌》是假的,帝妃恩爱的痴缠是假的,“君王掩面救不得”是假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是假的,仙山重逢也是假的;
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真的,那里有少年白龙三十年的等待,也有少年白居易对杨贵妃的想象与执念。
是啊,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只有少年们对于杨玉环的爱才可如此热烈又纯粹,而李隆基、阿部仲麻吕这样的成年人的爱,却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定,掺杂着阴谋与私欲,可以坦荡荡用红颜换太平。
或许也因为如此,白居易才在面对杨玉环死亡真相时癫狂:他爱杨玉环就像爱李白、爱盛唐,它们应该都是光明磊落的,而非如此破败不堪。
万幸还有白龙,至少还有那只妖猫配得上诗里的悲壮,让《长恨歌》已经写好的文字显得不那么可笑。
白居易留下《长恨歌》,用文学的幻术给予杨玉环最后的尊严,也藏着他在那场“极乐”幻梦破灭之后,留给盛唐的最后一抹柔情。
没有《长恨歌》,杨玉环或许就像妹喜和褒姒一样,被定性为“红颜祸水”成为一个亡国的符号,承担着原本帝王们的罪孽;有了《长恨歌》,杨玉环才变成了“爱情”传奇的女主角,尽管还是免不了要背负着祸国的罪,却也让李隆基无法从这罪孽中脱身了。
背叛爱情的罪,与祸国殃民的罪,他总得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