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疯狂的奥兰多》

我看的并不是阿里奥斯托的原版,而是卡尔维诺筛选并评论感想的版本,也可以说这是他的读书笔记,换句话说,我现在写的是一本读书笔记的读书笔记……

故事由三条相对平行的线索组成,其一是奥兰多(即罗兰)追寻安杰丽卡最终发疯,其二是鲁杰罗与布拉德曼特曲折的爱情,其三是“真主角”阿斯托尔福(以下简称阿福,手动滑稽)的冒险经历。

文艺复兴早期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还不够重视,尤其骑士文学常常需要宣扬骑士精神导致人物性格同质化,大家都是一样看见有人受难就锄强扶弱,别人一挑衅就画圈决斗。很多时候,区分两个骑士看的不是语言或性格,而是坐骑和武器。《疯狂的奥兰多》,至少在主要人物的刻画上,做出了有意识的区分(当然,反过来说,像里纳尔多之类的配角,就还是传统骑士的形象):

奥兰多作为查理曼传说的第一骑士,实力的强大是他的突出优势——他天生刀枪不入(居然是天生的,齐格弗里德和阿喀琉斯表示人比人气死人啊),力大无穷(鲁杰罗和奥兰多对抗同一只海怪的结果鲜明地体现出了两人的实力差距);同时,在这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作品中,奥兰多获得了一个更加令他有别于其他骑士的特点,即作为故事主线索存在的,对安杰丽卡的痴恋。

相比之下,和奥兰多份属同僚的阿福战斗力较弱,但却拥有作者的眷顾——他碰巧捡走了阿加利亚的神枪和神马,又有魔女倒贴赠送号角和魔法书,再加上全地图传送神器骏鹰和上帝使者圣约翰的加护,一路开挂降妖除魔,仿佛从格林童话里跑出来的主角,唯一区别是格林童话的主角们打怪是为了娶公主,而阿福是为了行侠仗义(什么女装大佬,什么理性蒸发,不存在的,书里的阿福超帅而且机智得一逼)。

鲁杰罗介于开场满级的奥兰多和一路开挂的阿福之间,他是实力强大的骑士,时而拥有魔法力量的加护,同时也是为情所困又拘于立场两面为难的男人。比起奥兰多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的单相思,鲁杰罗与布拉德曼特两情相悦却不得携手,更加具有悲剧意味,他们两人的爱情也为故事献上了最曲折最婉转的华章,鲁杰罗最终斩落强敌印证自己成长的弧光,让故事框架更加完善。

除三位主角之外,以最终BOSS身份出现的罗多蒙特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作者用了不少篇幅描绘他单刷巴黎的情景,一个强大的野蛮人形象就此勾勒完成,而后他却为设计欺骗自己保存贞洁的伊莎贝拉成为守墓人,让人惊讶于这个野人偶然表露出的细腻。故事结尾他像骑士一样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之后前来挑战,虽然失败,也不能不让人印象深刻。


骑士题材的故事往往绕不开两个主题,爱情与冒险。不过两者往往并不是独立的关系,连堂吉诃德都知道要先去冒险建立功勋再回来娶自己的佳人,这群正牌骑士自不必说。

鲁杰罗的爱情阻碍重重,先是养父对预言的恐惧,接着是美丽魔女的迷惑,再来是意志不坚的屈服,谣言招致的愤怒,忠义与爱情的冲突,直到他打败罗多蒙特,我们仍不能忘记在这类作品中必将兑现的预言,指引他的命运朝向何处——然而卡尔维诺早在魔女的岛上便向我们诉说自己的想法:“难道那个遥远的终点,那个被星星锁定的最终目标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吗?抑或,有价值的是构成存在的无止境的迷宫、阻碍、过失和不幸?”或许鲁杰罗终将迎来悲剧,但布拉德曼特还是毅然将他从巫师的宫殿救出,并得以享受短暂的爱情。

爱神赐给鲁杰罗的甘甜与强加于他的苦难不相上下,留给奥兰多的却只有痛苦的回忆。在众多英勇强大的骑士追求之下选择了一个平凡的摩尔小兵,安杰丽卡的行为向我们暗示丘比特的任性,奥兰多的疯狂则是维纳斯之无理的又一佐证,在同一部作品里歌颂爱情的阿里奥斯托,也不免表现出对其祸福难料的恐惧。此外,书中又有菲奥迪利吉的誓死不渝,伊莎贝拉的坚贞壮烈,比雷诺的负心薄幸,多洛丽丝的随心所欲——爱情的方方面面,都在诗人的笔下粉墨登场。

至于冒险,三人中只有阿福的冒险是单纯的冒险,突破火神的钢网,斩断不死的发线,下得冥界,上得天国,仿佛已经超出骑士文学而朝神话传说的方向飞奔了。然而阿福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但丁或者赫拉克勒斯——既非贤哲亦非英雄的他,经历了奇妙的冒险,却没有向更高境界升华。阿福始终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骑士,他的旅程,可算得上是一部喜剧。

鲁杰罗的冒险分成两个阶段,早期在养父的城堡,魔女的岛屿以及与海怪的战斗,颇具幻想色彩,而后与曼迪卡尔多等人的决斗过程以及对爱情的追寻则回到了传统骑士传奇的轨道上:骏鹰的转让在卡尔维诺删节本中没有呈现,但我们可以感受这个行为的象征意义——从童话般的幻想世界离开,前往与勇气和忠义同行的骑士之道。

如果说阿福的天真烂漫是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标志,鲁杰罗代表情窦初开,逐渐成熟的青年,那么奥兰多的身上则体现出成年人的特征:他的实力独一无二,夸耀勇敢和强大;他突破象征未来的敌人,维护和平与秩序;他谨守礼仪成人之美,令泽比诺为自己阴暗的怀疑无地自容……

可就是这样一位完美的骑士,却因为爱情的支柱崩塌而彻底丧失了理性,并成为了长诗的主题——于安杰丽卡,这只不过是爱情多变的体现,但站在奥兰多的立场,他的疯狂象征着什么?查理曼麾下第一骑士,应当是如此脆弱的吗?成年人应当是如此脆弱的吗?

作者借圣约翰之口给出了答案——这是对奥兰多痴迷异教徒的爱情而忘记责任的惩罚。当然,骑士文学始终从属于宗教,作者这么叙述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但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成长过程中,人会迷失在某些诱惑之上,就像魔女阿琪娜之于鲁杰罗,就像安杰丽卡之于奥兰多。实际上这障碍也未必就是美色,巫师的城堡也曾拦住践行使命的骑士们,而为他们破除魔法的,为疯狂的奥兰多找回理性的,却是孩子般纯真的阿福。

那个那个,有句已经被用烂了的话怎么说来着: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阿里奥斯托老师领先业界五百年!


作者维系各条线索的方式很独特:鲁杰罗在魔女之岛引出阿福的出场,随后分别,而虽然在删节本中没有体现,但阿福显然和鲁杰罗或者布拉德曼特又相遇过一次,并获得了骏鹰;奥兰多虽然没有和鲁杰罗正面相遇,却先后遇到了同一只海怪,而三位主角同时被困在巫师的城堡里时,又正是罗多蒙特在巴黎大放异彩的时间——所有人物像在海上漂流,浮沉交替,作者仅需要逐一截取水面上的景象描绘给我们,便构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而画面之下的暗流涌动,则需要读者自行整理。

故事里还有很多零散的隐喻,比如从未来穿越过来象征战争的火绳枪,比如月球上那些遗失的物品对应着地球上的世风日下,比如大天使米迦勒找来的“不和”与“傲慢”无处不在的身影——顺便一提,虽然借用了宗教框架下的骑士文学形式,但作者显然对基督教没有多少尊重,查理曼漫不经心的祈祷,上帝睁一眼闭一眼的回应,大天使暴打手下的行为,都让人觉得滑稽,就像西游记里描绘阿傩迦叶找唐僧师徒要好处,作者看似弘扬信仰,实是讥诮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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