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太多的腐朽和阴暗，藏在一个个封闭的家庭里，象黑匣子一样急需摊开，置暖阳中晾晒、去霉除菌。精神疾病就是窝藏在幽暗深处，肆意滋长的霉点。我也曾在发霉的黑匣子中困顿多年。
一个夏日的午后，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几日前她去医院，有确诊患忧郁症，开药吃了后，晚上终于能睡得着觉。
当时我正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身心轻健。往日种种，又如镜般显现。
很多年前，妈妈已无数次说她有忧郁症或焦虑症，但在雾霾笼罩的日子里，没人直面这个事实。在家人看来，“有病”只是妈妈逃罪的借口，也是我们发泄愤怒的咒词。人埋头在黑暗中挣扎时，许多真相都模糊不清。
大姐的病是我们全家的痛。她本是个极漂亮纤柔的女孩，却在豆蔻年华患了精神分裂症。我和家人们都认定是因妈妈的暴戾造成。因为不饶恕，这个书香之家渐渐沦为人间地狱。多年来家中纷争不断，大姐更视妈妈为天敌。父母落败弃家躲避，矛盾并不终结；大姐无奈外出谋生，家中更是愁云密集。至爱亲人愈来愈沉重的病情，和无力挽回的悲惨的命运，象扼住我们咽喉的魔手，难以摆脱。
在这张无法解开的黑网里，落网的不只是大姐和妈妈，家中的每个人都被黑暗吞没，看不到一点光亮。当所有挣扎的力气都倦怠后，死亡似乎是唯一的赦罪牌。完全绝望的我们常在盘算，是全家一起死， 还是杀死该死的让其他人存活，或是个人自杀了事。所幸冥冥中有爱和怜悯垂顾，求生的本能帮我们几度危难，保留了性命。
二姐大学毕业后只身南漂。她伪装成健全家庭出生的娇娇女，企望刷新身份迈向幸福的红毯。两年后，我也离家南下，甘心远嫁下嫁，但求眼里不再有骨肉相残。然而，或许是流淌血液的遗传因子，或是深入骨髓的黑色经历，我和二姐这两只远飞鸟同样中箭身落，生完孩子后都显示出忧郁的迹象，婚姻先后破裂。
二姐依然认定妈妈天性扭曲，才衍生出一系列悲剧；我在迷茫中进了教会，努力让自己学会饶恕和接纳。
直到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清楚地明白妈妈的病症时，才发现，在错综复杂的困境中，我们忽略了一些真相。从前的各样挣扎，从泄愤讨伐，到疲乏绝望，最后逃离铩羽，都是被黑暗追踪所至，杂乱无章且没有方向目标。
在精神疾病盘踞的家庭矛盾中，看清真相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阳光下看到的第一个真相是： 妈妈不是罪恶之源，疾病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
精神疾病有一定的家族遗传现象。大姐的疾病并非全因妈妈的行为造成。她和妈妈一样，都是因着传承了上一辈的遗传基因，被现实环境激发，引发了精神症状。妈妈也是疾病的受害者。
患者的行为模式受疾病控制，无关道德品质。
忧郁、焦虑属轻度精神疾病，患者看上去神智清醒，过激的言行易被贴上道德的标签，忽略病灶的影响。所以我们怜悯精神恍惚的大姐，误将头脑灵活的妈妈当成仇人。但真相是妈妈原本善良。记得她曾护送受伤的陌生人去医院，也曾把被男生骚扰而受惊的女学生接进家里照管多天。对孩子暴戾刻薄，这不是她的本意，孩子得病，更非她所料所愿。她只是被疾病控制，身不由已。由此，我们也需时常提醒自己不以行为判断人，我们面对的不是坏人，而是病人。
在阳光下看到的第二个真相是：我也是罪人。
当我对精神疾病有了一些经历和理解时，再回看妈妈的经历，不由地羞愧难当。印象中妹妹出生后，妈妈才变得不可理喻。为了避免超生重罚，小妹刚出生就被送走。妈妈惶惶不可终日，留下了病灶。她因病铸成大错时，全家人给她的不是饶恕接纳，而是指责和仇视。这对一个产后忧郁的患者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当家中因此一步步滑向灾难时，我们都紧盯着妈妈迷糊中犯的罪，却不曾发现自己在清醒时正扮演着魔鬼的角色。做为冷漠的陪伴者，我也是将妈妈、乃至将整个家庭逼向绝望的推手。我应做的，不是努力学习去饶恕，而是请求患者饶恕我。
阳光下的第三个真相是：我是幸免于难的蒙恩者。
常想如果我是妈妈，身处她的处境，又将如何？回忆起往事的点滴，才看清妈妈面对逆境，已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她在家人不接纳的恶劣处境下，苦苦煎熬，本已不易；大姐病重时，又不顾自己的安危，不计前嫌尽力营救，悉心照料。我若设身处地，如何能做得更好呢？如何能拦阻悲剧列车的急速滑落呢？
我也携带有精神疾病遗传的基因，如果在相同的情境中，我的命运必与妈妈如出一辙，甚至过之而不及。孩子也极易被激发成大姐的翻版。是什么让我幸免于难，行在阳光之下呢？
唯一的答案是：我一个蒙恩的人。原本不配，却在上帝的怜悯中，得到赦免。
第四个真相是：黑色的种子不是咒诅，而是直面困境的号角
当真相在阳光里摊开，我从受害者和施恩者的高位上跌落下来，清楚地发现，我的家人都是与逆境艰苦搏斗的勇士，值得敬佩爱惜。他们不应该被抛弃。况且我和孩子们也怀揣着遗传基因，像抱着定时炸弹，亦不容忽视。
黑色的种子如刺在身，是督促，也是警醒。暂时幸免于难的人，无论逃得多远，伪装得多深，都无法逃脱，连最卑微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只有直面困难才是出路。这黑色的种子是直面困境的号角，逼着我们不放弃，不逃避，勇敢地向与精神疾病宣战。
在阳光下，不再以受害者的心态扭曲事情的真相，而是客观分析问题，并立定心志迎难直上时，一条出路就在光亮中展开。我发现 ，爱和接纳是精神疾病的克星。
在与周围的病患家属沟通时，最常听到的声音是：病人不愿意就医，不肯吃药。
精神疾病患者，尤其是重症，有强烈的不安全感，防备心重，如果没有爱和信任，患者很难配合医治，强制用药，也非常困难。目前疾病的医治通常是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相结合，二者都需要信任和爱做前提。只有在爱的接纳下，病患感到安全，愿意配合，治疗才能顺畅。爱是医治之门，也是治疗精神疾病的灵药，拥有神奇的力量。用爱和接纳对待病患的，疗效明显好得多。
现实生活中爱并不容易。拔开疾病的真相，患者本身都值得被爱，但疾病常让患者“劣迹斑斑”，易让人憎恨远离。然而，爱又是不得不做的选择。朋友A不愿与患精神疾病的前夫再有瓜葛，她期待受虐的儿子远离父亲，任那个“恶魔”自生自灭。不想儿子大学毕业后仍要回去照顾父亲。因为孩子也携带黑色基因，认为父亲的结局，可能就是自己未来的预现。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将来被抛弃。
家庭成员的关系错综复杂，总有自己爱的人身陷其中，让我们不能转身无视。不管愿不愿意，回归，去爱，去拥抱——是我们不得不做的选择。
选择爱的道路，同样危机重重。据说照顾精神病患的家人，也极易患精神疾病。这是一个黑暗笼罩的国度，赤手空拳地闯入，必致失败。我是家族中的第一个基督徒，当我摇曳着微弱的烛光踏进这片沼泽地时，也常感自不量力，时有恐惧。毕竟全家奋力挣扎了多年，仍深陷绝望。如今焉能以一已之力，力挽狂澜呢？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吊诡。貌似强不可催的精神疾病，也有软肋。当我凭信心迈开爱的脚步，路就越走越宽。这份信心、盼望和爱联结成了奇妙的钥匙，能撬开黑暗的旧锁。
近几年来，我因着上帝的爱得了医治，凭信心邀请大姐和妈妈轮番来我家居住，运用所学的精神健康的知识，关心爱护开导她们。大姐的病情基本得控制，能掌握越来越多的生活技能。妈妈也平和起来，与全家和睦相处。大姐尤其会照顾老妈，成为妈妈的暖心袄。
如高血压等疾病一样，多次复发的精神疾病较难根治。但若能用爱接纳，精心护理，疾病能得到控制，家庭仍能和美幸福。一粒对症的药丸就能改善困扰多年的固疾。上帝奇妙的爱手，焉能推不开精神疾病的黑窗，让阳光照进来，将杂乱无章的生活重新洗牌，解开世代相传的黑暗心结呢？
无论多难的事，都有盼望、有出路。上帝期待我们回转，牵着祂的手，勇敢地踏出爱的脚步，出黑暗入光明。
首发于《基督教论坛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