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美国电影六七十年代的一个重要图腾

作者：Chuck Stephens

译者：Issac

校对：奥涅金

来源：《标准收藏》

史蒂文·索德伯格的《英国水手》中，天真少女艾米利亚·海利盯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迷幻摇滚演唱会的海报，说：「我喜欢上面的颜色。」

彼得·方达（1940-2019），作为她的老情人，他自己也是那个迷幻时代的遗留物，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检查着自己的头发，检查着自己的牙齿：「我们都这么做了。」

《英国水手》（1999）

1966年，方达——演员、导演、著名自行车手、真诚的活动家、滑稽的瘾君子、完美的电影明星——在五彩缤纷的日落大道上被铐上了手铐。这一切都是一场疯狂的旅行：嬉皮士和游客堵塞了十字路口，要求他们在晚上10点左右的愚蠢的宵禁之后依旧可以自由通行。最近，当地企业和其他社区组织的广场都实施了宵禁。
彼得·方达
所有的孩子们想要的只是熬夜，去玩儿摇滚而不被政府打扰。政府介入，他们当然不理解这些能量和欲望。
在六十年代的骚乱中，一切都相当地平淡无奇。杰克·尼克尔森、桑尼和雪儿都在那儿；弗兰克·扎帕和水牛春田合唱团为此写了歌。不难想象，方达——亨利的儿子，简的哥哥——正处于这种疯狂之中，他被警方缠住了，脸上挂着他那耀眼、完美的微笑。
他将在一年内回来，把这些幻觉变成《迷途》中的倒数第二波痉挛，该片是罗杰·科曼1967年的支持致幻剂的杰作。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震撼。
《迷途》（1967）
1969年，方达和他的电影制作搭档丹尼斯·霍珀凭借《逍遥骑士》引发了一场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骚乱。这部电影讲述了属于新一代人的色彩与混乱，以及他们的精神享受，该片将彻底改变好莱坞脚下的商业基石。
《逍遥骑士》（1969）
方达对好莱坞的混乱了如指掌：方达出生于他父亲主演《愤怒的葡萄》的那一年，又成长在一个名人环绕，同时自杀事件频发的家庭，直到1966年之前，他一直都放任自流。还是说他一生都是这样的呢？他的母亲，在过完四十二岁生日的十天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那时方达才十岁。
多年以后，当被要求回忆他和父亲年轻时的生活时，方达有时只是微微一笑，问道：「嗯，你看过《要塞风云》吧？」他指的是约翰·福特 1948年的骑兵题材的经典之作。在这部作品中，老方达扮演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无比严格的人。方达这么说，是想告诉这位鲁莽的访谈者，他所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特别的俄狄浦斯情结。
《要塞风云》（1948）
日落大道暴动发生的时候，方达26岁，六十年代早期，他充满激情地拓宽自己在好莱坞的路，他偶尔到电视节目当嘉宾，桑德拉·狄在罗斯·亨特不大有名的电影（《玉女动情》，由拉塞尔·麦蒂掌镜，如此一来，这是方达离道格拉斯·塞克最近的一次工作机会）中还给了方达一个温柔随和的主角位置，最后，方达在著名导演罗伯特·罗森的《莉莉斯》（1964）中也有着一些表演空间（比如，仍旧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精神病人）。
《莉莉斯》（1964）
他的星途愈来愈明亮，他的鬓角也长得越来越宽。暴动发生的那一年，他成为了汽车影院的偶像，他在罗杰·科曼的《野帮伙》中饰演一个不好惹的、穿着皮革的机车手，带有虚无主义色彩，他的名字叫做「天蓝(Heavenly Blues)」（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野帮伙》（1966）
但是当警察在日落大道潘多拉盒子夜总会（这间夜总会1967年就关门了）附近把这位演员铐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吧，《好莱坞往事》令人不快地弄错了时间，不是里面的「1969年」），方达只是笑着说他在那里拍电影。对方也笑了。手铐又被解开了。
洛杉矶警察局「多多关照」电影明星（和他们的孩子们），在好莱坞已经是老掉牙的事了，但是彼得·方达的微笑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化解危机。
要亲眼见到这位《逍遥骑士》中的明星，你会以为自己在凡间遇到了上帝。他个子很高，清瘦得迷人，戴着一副时尚墨镜，仿佛午后阳光洒在麦浪上一样，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威士忌金色，当他脱下墨镜时，眼睛又比硅谷夜晚的灯光还要明亮。

还有他的牙齿。电影明星就应该拥有他那样的牙齿。（在此透露：1995年我和方达出去玩儿过几次，有一天晚上，我们磕了药，喝了酒，熬夜熬到很晚，看到他精心地刷了牙，这真是一段有趣、难忘的回忆）
《逍遥骑士》（1969）
方达继承了他父亲精致的面孔，好像他从小就被往偶像的方向培养，他的容貌和那个特别的时代有着分不开的联系，但他古铜色的肌肤之美，又让他不仅仅是「爱的一代」的日场偶像。在彼得·方达的脸上，有一种不可否认的、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东西，一种闪光的、幸福的东西，而且他的头发越长，他就越迷人。
方达的内心，正在经历另一个过程。《野帮伙》中的天蓝，沉默、愤怒、绝望，他是一条毛毛虫。《迷途》中寻找灵魂的电视广告导演保罗·格罗夫斯在蜕变中自省、迷失，此时的他是一只蛹。
《迷途》（1967）

丹尼斯·霍珀的《逍遥骑士》反复无常、偏执多疑、最终像末日似的，这是一部方达梦想着能一起编剧、制作的电影。当他饰演怀特，出现在电影中的时候，他是一种全新种类的飞蛾，象征着死亡，漫无目的地扑棱着翅膀，不可抗拒地扑向某种毁灭。

《逍遥骑士》（1969）
身披星条旗的怀特（其父亨利·方达曾在福特导演的《侠骨柔情》中饰演的角色也叫怀特——怀特·厄普）成了《逍遥骑士》里的超级「非英雄」版的美国队长，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皮衣和摩托车上都印着星条旗。

虽然怀特像加里·库珀所饰的执法官一般寡言坚韧，但他的一腔热血却是不长久。比起总是兴奋过头的搭档比利，怀特或许不够夺人眼球。比利心向西部、躁动不安，在霍珀的饰演下，顺理成章地与穿着流苏鹿皮、头发灰白蓬乱、如风滚草般的探险家形象融为一体。
方达敏锐地察觉到电影的叙事与拍摄手法在本质上如同嗑药喝酒一样即兴，他意识到他完全不需要去表演，尤其是在反建制的《逍遥骑士》中。与之相反，他的表演是「反表演」的。他贡献了好莱坞影史上一场最伟大的反表演。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做了一切。

这部电影近似于布列松风格：扁平化效果、持续出现的干扰物、不精细做作、对人与人的往来没有兴趣。而方达在其中的表演却是一个演员能做到的巅峰。丹尼斯·霍珀是个耽于酒精与药物的躁狂分子，不惜一切地燃烧自己，作为他的搭档，方达不需要马歇尔·麦克卢汉的理论也知道，烧得更旺的方法是冷静下来，冷成冰霜，自然发光。
当比利从墙上一跃而下，方达饰演的怀特就在「此时」、「此刻」彰显出其平和与耐性。方达几乎完全拒绝表演。他只不过是从他生活的世界穿过，观察它的质感与模式，接受发生的一切，在察觉到我们已经把所有搞砸时，也做好了宽恕的准备。

电影海报仿佛沐浴在来自黄金西部的光下，它将影片描述成寻找（也许根本是无法找到的）美国的旅程，而骑手的旅程也并不逍遥。旅途一开始，他们在西南部遇到了友好但落后的群落，但一等他们深入南方，来到行事乖戾的腹部，旅程马上变得危险起来。随着他们前进，暴力不断引发新的暴力。但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怀特也拒绝将自己的挫败感归咎于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们搞砸了，」他用这句著名的隐喻性台词承认：他知道这个明媚新鲜的梦想在褪色，道路尽头的熊熊火光逐渐熄灭，只留下放映机镜头里的一个残影。但怀特还是如飞蛾扑火一样继续向前。「一切结束于火中，」霍珀之后在谈论起洛杉矶警察局故事《彩色响尾蛇》（1988）时回忆由《逍遥骑士》开始的创作，「我的所有电影都结束于火中，」这位导演用不无遗憾的口吻说。

近几周悼念方达的讣告中都兢兢业业地提到披头士那首耳熟能详的《她说她说》，里面反复重复的一句歌词——「我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是出自方达的原话，本指他童年时的经历：在母亲去世一年后，他用枪打中了自己的腹部，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约翰·列侬在一次嗑药后听到方达重复这句话，于是摇滚神话里又一朵花绽放了。

这句话——以及从中体现的方达自身的性格——对怀特形象的影响，对其漫不经心的个性和适应俗世的非凡能力的影响（「我不在乎时间，但我得走了」）绝不应被低估。不妨称之为「彼得原则」：在方达的许多精彩演绎中，他都会压抑自己自然友好的举止，因为他知道越是克制，越是能透过柴郡猫的笑容看到死亡。

《逍遥骑士》让他用九十分钟的慢动作完成了这一由生入死的转变。霍珀的这部反西部片以轻松的笑容和短暂的美好时光开头，慢慢转向了内心的自省（「你在退回自己的内心，」比利开玩笑似的对怀特说，「你走得有点远了」），最后发展成了精神上的压抑低落。影片的高潮来自于一场决然的精神自杀。

「你是多么残酷的母亲，」深陷毒品、痛苦的怀特在新奥尔良的一块墓地里附身在花岗石天使的耳边说道，「我恨死你了。」他似乎在那一刻走向了毁灭。
「经历着变化」是六十年代末各式各样沉溺于酒精与毒品的人们愿意用来描述这些事情的说法：思想发生巨大转变，内心的混乱与思考要不导致彻底的大彻大悟，要不使他们惊恐地意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

通过《逍遥骑士》，霍珀、摄影师拉斯洛·科瓦奇和剪辑师亨利·嘉格隆都借助卓越的技巧将这些变化以视觉形式呈现出来，但方达似乎只是——仅仅是！——成为了这些变化本身。电影接近尾声时，比利和怀特为纪念一位朋友来到了万能夫人的蓝光屋，这是位于维斯康蒂外的一所妓院，但怀特只感到了绝望。

此时，场面的调度更加深了这种绝望：壁炉上刻着「所有的荣耀都通往坟墓」；墙上挂的画上写着「死亡是名声的终结，只做一个好或坏的判断」。两个妓女出现了，分别由凯伦·布莱克和唐妮·贝索饰演。

霍珀醉醺醺地对布莱克动手动脚，而方达和贝索（贝索是十年一遇的最富于魅力的女性之一了，她和布鲁斯·康奈的合作就是很好的证明）只是安静地坐着。方达克制着自己微笑的冲动，两人都小心翼翼地、耐心地触碰对方脆弱而犹疑的思绪。
在妓院外，忏悔星期二狂欢节如火如荼，他们马上也会加入，这成为了疯狂和迷乱的一部分。但在《逍遥骑士》这古怪的一幕里，一切都处于摇摇欲坠的静止中。

彼得·方达就是按下暂停键的人。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他在奔向死亡的路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希望能让我们可以有一刻不去在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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