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中的翱翔||木生手记
是持明仓央嘉措；
住在雪村的时候，
是浪子宕桑汪波。
——仓央嘉措情歌
（持明，也译日增，是对密宗有造诣的僧人的称谓；雪，藏语是指布达拉宫下面的民房。）
虽然“持明”的仓央嘉措还在达赖喇嘛的宝座上端坐着，但是那个住在雪村名叫宕桑汪波的“浪子”，却在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夜晚，就是他与仁增旺姆的天堂时光。他不能稍稍慢怠了那个以命相许的女人，她是抛家舍业义无反顾赶来的，她是翻越了一座座雪山又涉过了一道道急流，舍了命赶来的。他也不能慢怠了自己的心，那是在迷惘与痛苦的荒原上费了无数的周折，才寻见了他的玛吉阿米。至今，那心上还带着寻觅时被荆棘扎上的刺，刺上正染着血。
就是这座松赞干部始造于公元七世纪、更经五世达赖喇嘛和摄政王第巴桑结嘉措刚刚重建一新佛教圣殿，仓央嘉措为了自己的女人，竟然擅自在它的旁边开了一道隐蔽的小门。盼到晚上，他便戴上假发，改名宕桑汪波，打开旁边的小门走进拉萨的民间，去会他的玛吉阿米仁增旺姆，“被中软玉似的人儿，是我天真烂漫的情人”。
只要一颗心长出了翅膀，深深的又高高的布达拉宫是挡不住的。
“修道要净心定神，要像佛堂里的观音。可是我心神不定，是爱人夺去了我灵魂！”就连供在佛前的鲜花，他也会联想到自己的所爱的女人——“繁茂的锦葵花儿，你在佛前供献。请把我年轻的玉蜂，也带进佛殿里面”。
再长的夜，又总会有天亮的时辰。破晓时分，浪子宕桑汪波是必须回到布达拉宫，也必须成为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双双上师、侍者、僧人甚至摄政王的眼睛，就会从四面八方审视他窥探他。一尊尊或威严或慈祥、或狞怒或和善的神佛，就会在他的面前审查他，拷问他，也教导他劝诫他。他当然明白，佛教的根本法则就是缘起或因果法则，人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源自心动念，而后才有行动。念因致果，再接着成为另一个“果”的“因”，念念迁流，刹那相续，今生来世也便有了一个因果相报的永无止息的链条。望着眼前这一尊尊的神佛，还有那座五世达赖喇嘛巍峨的灵塔，来世的报应就会变成幕幕幻觉，显现在因灯影而变得飘忽不定的殿柱、经幡间，让其产生着挥之不去的压抑、惴栗与惊恐。
可是仓央嘉措再也不会孤单。就是只身在这偌大的布达拉宫，他也会在压抑、惴栗与惊恐的时刻，嗅到那莲花一样清新而又馨香的气息。那是他的玛吉阿米仁增旺姆的气息啊！只要轻轻地嗅着这莲花般的气息，整个儿心就会宁妥起来。
才宁妥起来的心绪，又会被无端的风吹皱。一个法王的魔力，不知何时，就又跑来，笼罩在心灵的原野上，如雾似霭，黏黏的，缠绕着，挥之不去。
这时，那威严无比的无畏狮子大法宝座，又会有了灵性一般，罩在他的头上。这难道仅仅只是一尊雕刻精美的坐椅吗？整个西藏13万户百姓的苦乐，不是与它有着紧密的联系吗？那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就在虔敬地凝望着他。不要说给他们摩顶，就是随便望他们一眼，或者哪怕露一下面能够让他们亲眼见到，就会让这些善良无助的眼睛里噙满着感激的泪水了。
虽然政治的险恶与无耻，让他由衷地厌恶。可是作为达赖喇嘛，这个宝座，毕竟牵涉着他所热爱的整个西藏的安危，一种莫名的责任，是无法推却必须承当的。他对凡俗地热爱，他的自由无羁的秉性，又使他无法与专横的拉藏汗、精明却又陷入在权力欲望里不能自拔的第巴桑结嘉措、居心叵测的准葛尔部策旺阿拉布坦和威震四海的清帝康熙同流。
一边是大如天的责任，无力周旋，却又不可回避；一边是比天大的爱情，热血沸腾，却又无法圆满。
“像是工蜂落在网中，工布少年心绪如此不宁。和情侣三日恣情欢会，忽然又想起佛法神明。”矛盾的阴霾，在仓央嘉措的心头积聚着呢。在这佛的世界里，大胆多情的仓央嘉措，在他潜意识里，是否也有过罪孽的感觉？“住在十地界中的（菩萨修行时所经历的十种境界），有誓约的金刚护法。若有神通和威力，请将佛法的冤家驱逐。”坐在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之上的仓央嘉措，可曾有过隐约的动摇？“求求大德的喇嘛，把我的心儿收了去！心儿才收回来，又跑到姑娘那里。”
心地纯良的仓央嘉措，真有些徊惶无主了。法王与爱人竟是这样地水火不能相容吗？“我要遂了爱人的心意，今生就要与佛法绝离。我要去深山的庙宇修行，又违背了爱人的心意。”
当宗教和政治相遇的时候，处在焦点之中却又投身于爱情的仓央嘉措早已是无路可循了。
情感，是不能掺假的，甚至犹疑都会带来伤害。
虽然仓央嘉措依然让夜晚变成他与仁增旺姆的天堂，但是其徊徨的意绪，立刻便让敏灵而又烈性的仁增旺姆察觉。飞蛾，不在乎火焰的炽热与明亮会把自己烧作灰烬——它甚至会钟情于这种明亮与炽热——但却不能忍受火焰的低落与徘徊。
怨愤，还有猜忌，让这个野性的门隅女子变得寒气逼人了。一种破坏的力量，一种故意刺伤对方的怨恨与冷漠，就会冲着陷在徙倚之痛中的仓央嘉措而来。
已经在忧苦着的仓央嘉措，陷入在更深的忧苦里。
他会一个人成夜地踯躅于拉萨的街头。他当然渴望在他忧苦得不可名状的时候，他的仁增旺姆能够理解他、宽谅他，让他苦着的心得到休息与慰抚。但他更知道他的一无所有、只有他与他的爱情的仁增旺姆，比他更苦更忧。他是她的惟一她的全部，而他除她之外，还有布达拉宫、佛法和全藏僧俗大众。
这时，忧苦着的心会突然忘却忧苦，而让对于他的仁增旺姆的爱恋与疼惜，潮水般地漫过了。这时，那个舍生忘死，矢志不渝的仁增旺姆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从没有过犹豫，也从没有过害怕，只是将整个儿的生命，义无反顾地投入在爱恋之中。不是吗？让自己从迷惘与彷徨之中走出的是她，让自己的胸膛里充满着激情与光明的是她，让自己觉悟到人生的价值与生命的美丽的是她。没有真正活得像个人样的今世，那个来世怎会有个着落？“相爱精诚，是生前的必需品；到临死时佛铃叮当，那不过是欺骗自己的良心罢了”。
既然在法王的宝座上无力周旋又无力回天，那么，好吧，就做一个配得上仁增旺姆的仓央嘉措吧，哪怕他也会叫浪子宕桑汪波。
有他的仁增旺姆做后盾，有那实实在在的欢乐做保证，浪子的宕桑汪波，甚至让这个徊惶无主的仓央嘉措平添了几分坚定与自豪。
“ 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
到理塘转转就回。
——仓央嘉措情歌
自从鲁迅先生将匈牙利的伟大诗人斐多菲介绍过来之后，诗人的那首关于生命、爱情与自由的不朽诗篇，在中国几乎就家喻户晓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面对奥地利帝国对于匈牙利民族的压迫与奴役，战士的斐多菲，对于民族的自由解放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与追求。
其实，在诗人不少诗篇中，他是将爱情与自由融为一体的。如著名的《我愿是一条激流》，其第一节就这样吟唱：我愿是一条激流，是山间的小河，穿过崎岖的道路，从山岩中间流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里，愉快地游来游去。激流是自由的，在激流中游来游去的小鱼，也是自由的。
匈牙利的斐多菲是在1846年用生命呼唤着爱情与自由的。我们的仓央嘉措，早在18世纪初，就已经在用生命讴歌爱情与自由了。
斐多菲将自由寓于激流之中，仓央嘉措则是将对于自由的向往与追寻，寓于翅膀之上。
“色艺超群的小鸟，幽闭在无情的牢笼里。虽然生有双翅，又哪里有路可以腾空呢？”那只无畏狮子大法宝座，就是他的牢笼了。不仅生命的童年里正在生长的根须被无情地斩断，爱情被视为罪过而被无情禁止，就连普通人平凡生活的权力也被无情剥夺。
哪怕一次最为简单的拉萨城内的出行，也会被繁琐的礼仪与威严的仪仗将人搞得木偶一般。八抬大轿自不必说了，盛装礼服的侍卫们簇拥在轿子周遭；侍卫身后是紧随着拉萨的贵族们与噶厦官员们，全都穿得花团锦簇，而且马匹的马嚼，全是金子打造；再后则是本藏最有名望的方丈与喇嘛。这还不算，更有几乎全拉萨的人全都拥挤在达赖喇嘛出行的道路两旁，朝拜瞻仰。
他已不是他自己。他不是人。他只是达赖喇嘛。
只要人心不死，追求自由的反叛者终究不会绝灭。出身于喜马拉雅东南坡上的这个门巴族的野小子，这个泡在佛学经典中长成青年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仍然让他的野气野味长出了冲破牢笼的健翮。他向“白色的野鹤”借来翅膀，他向杜鹃，向燕子借来的，也是翅膀，就为飞出牢笼，飞向自由的地方。
离经叛道？那么好吧，浪子宕桑汪波甚至在向酒借着翅膀了——
不会吃酒的人，被当垆酒娘教会了。沉醉其间，今朝才醒觉了。
在那样一个最没有自由的年代，在那样一个最没有自由的地方，在那样一个最没有自由可言的人生坐标上，独一无二的仓央嘉措，发出了字字带血的自由的歌唱——
金色的雁儿虽是上界的仙禽，有谁知道它内心无上的苦寂？苦寂的心怎能禁得住那海水的诱惑，已引它到了海天的边际！在这里，我们的仓央嘉措与一百多年后的斐多菲，共同想到了那自由流动的水，一个是激流，一个是大海，一个要让自己的爱人在这激流之中自由地徜徉，一个要让自己在爱人的大海上自由地飞翔。
整个人类进步的历程，都是在争取获得更大更宽的自由。西方哲学的奠基人之一亚里斯多德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认为，人生最高的目的是幸福，而幸福就是人性的“不受阻挠的活动”，亦即自由。从大自然的酷烈中争取生活与生产从而更好地活下去的自由，从殖民统治的压迫中争取民族解放自治的自由，从专制统治的铁掌中争取人的尊严人的言论自由及人性的全面解放等，归根结底，这种漫长曲折、艰苦卓绝的螺旋前进过程，就是一条争取人的充分自由与解放的路途。只有获得自由，才能爆发出持久而又无限的创造力；只有获得自由，也才能让人性的善与美，得到充分地孕育与成长，从而让人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在人类争取自由的道路上，爱情，总会与自由结伴。自由，无疑是爱情最为易于生长也最为易于茁壮成长的土壤；而人类对于爱情的追求，又会成为人类争取自由的一种伟大的力量。
“不要谈论持明仓央嘉措，找情人去了！如同自己需要一样，他人也同样需要。”没有自由，如同鸟儿没有了翅膀。只要展开翅膀眺望到了无比辽阔的天地，飞翔岂能停止？仓央嘉措与仁增旺姆，就这样在十八世纪初的西藏高原上，飞得又高又远了。
但是，高飞的情侣，可曾想到，暴风雨就要来了。
未 完 待 续
作者：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二马看天下特邀专栏作家，二马中国梦精神家园教育资源群成员
约稿：千山独一鸟
责编：谢天谢地
主播：张鑫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济宁人，曾出版、发表过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被雷达先生称为有追求、有思想、又有着自己语言特色的作家。雷达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李木生的作品：“山东的李木生是近年来少数几个让我过目难忘的作者之一，他的每篇东西都有独特追求，都有所寄托，都竭力发掘着对象的文化底蕴，并把作家主题尽力投掷进去，燃烧成一片文字的火焰，化为一股生命的激流。作为山东人，他有明显的齐鲁文化背景，仁学可能是他的文化观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带着这样的眼光看世界，看一切，去发掘民族灵魂的根由，观照民族精神的美质，遂使他的作品有种特殊的文化意味和超越具象的文化深度。”而有一些评论家还这样评论他的作品，称其为当代有着强健精神与批判意识的作家家。他自知在精神、思想、知识与文字的前进途中，还有着许多不足、有很远的路要走，并期待着一点一点地提高。人生有限，来日苦短，只想安安静静地将心血化作真诚的文字，求教于一二知己。感谢您的关注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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