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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中的翱翔||木生手记

木生手记 泥泞中的翱翔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遇害三百年祭

“ 勾结岩石的风暴，

把老鹰的羽毛摧毁了。

诡诈和忧虑的心思，

将我弄得憔悴不堪了。

——仓央嘉措情歌选

十八世纪初的西藏高原，正值诸种矛盾——宗教的，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升级暴发并达到白热化的时候。阴谋与诡诈，掠夺与行贿，勾结与背叛，战争与谋杀，可谓覆雨翻云、波谲云诡，险恶无比。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正处于这个巨大旋涡的中心，成为种种矛盾的焦点。

仓央嘉措被迎赴拉萨坐床之前一年，支持第巴（摄政王）桑结嘉措、并想驱逐蒙古族在藏势力从而取而代之的准噶尔首领噶尔丹，被清康熙打得走投无路，自杀身亡。在仓央嘉措遇害一年多之前的1705年，确定他为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并将其迎至布达拉宫的第巴桑结嘉措，被蒙古族和硕特部统治西藏的军事首领拉藏汗处死；而杀死第巴桑结嘉措的拉藏汗，则于1717年，又被噶尔丹之侄、准噶尔首领策旺阿拉布坦所杀。

西藏的佛教是在公元七世纪由我国内地和印度、尼泊尔传入，由我国内地传入的是大乘佛教，由印度、尼泊尔传入的主要是密教。传入西藏后，曾为当地宗教苯教所不容，经过了长期争斗，在战胜苯教并融合了苯教的一些教义、神祗和仪式之后，才逐渐形成有着浓郁地方特色的藏传佛教。藏传佛教又是派系林立，各不相让，如有宁玛派（红教）——仓央嘉措的家族就是信奉红教，噶丹派，萨迦派（花教），噶举哌（白教）等。而作为藏传佛教集大成的格鲁派（亦称黄教），只是到了五世达赖喇嘛才真正成为在全藏政教合一、号令一切的主导教派。

1642年，在格鲁派三面受敌、面临灭顶之灾的危急时刻，四世班禅与五世达赖喇嘛秘密请来青海蒙古族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带兵进藏，消灭了格鲁派的敌人，使得格鲁派从此取得了西藏佛教的统治地位。和硕特汗王固始汗带兵留驻西藏，尊奉五世达赖喇嘛为宗教领袖，下令以西藏地方的赋税供养格鲁教派，并任命索南群培为第巴，管理西藏的行政事务。第巴索南群培是五世达赖喇嘛的亲信，又是由和硕特汗王任命的，这种由和硕特汗王与达赖喇嘛共同领导之下的管理事务的第巴政权，具有蒙、藏统治集团联合掌权的性质。由于这时达赖喇嘛居在拉萨哲蚌寺的甘丹颇章宫，又称甘丹颇章政权。而1653年清政府对于五世达赖喇嘛与固始汗的同时册封——封五世达赖喇嘛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封固始汗为“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则在正式确定了清朝对西藏的统属关系的同时，也是对于这一政权形式的确认与许可。

这种政权形式稍一稳定，新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马上就来了，即以五世达赖喇嘛为首的格鲁派寺院集团与蒙古族和硕特汗王的权力之争。尤其是在和硕特汗王固始汗死去由其孙子拉藏汗继承汗位、五世达赖喇嘛自己任命了桑结嘉措为新的第巴之后，能干的第巴桑结嘉措，在五世达赖喇嘛全力支持下，采取一系列措施强化第巴政府的功能，大大削弱了蒙古族和硕特汗王的在藏统治，更使这种矛盾逐渐升温以至达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1682年，西藏的枢纽人物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于布达拉宫。他是全藏人心所系，与清朝保持着长期良好的信任关系，在数届和硕特汗王中享有崇高威信。在他病逝的重大关头，第巴桑结嘉措铤而走险，对所有外界采取“匿丧”对策，宣布五世达赖喇嘛“入定”，数年后又命令长相与五世达赖喇嘛有些相近的僧人翟热装扮成五世达赖喇嘛。“匿丧”达15年之久，直至清廷发觉后严辞责问，他才不得不于1697年迎请12年前选定、已经14岁的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从而将六世达赖喇嘛公诸于世。对于“匿丧”，他给出的理由是稳定西藏局面，修建布达拉宫——这些当然是重要的理由，但是还有一条他没有说出的理由，即保护好自己手中的权力，不让拉藏汗夺去。

自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坐上布达拉宫无畏狮子大法宝座的那一刻起，他就等于坐在了一个火山口上。统驭全局的清朝自不必说，对于信奉格鲁教的藏、蒙两地，达赖喇嘛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第巴桑结嘉措，蒙古和硕特部的汗王，包括野心不死的准噶尔部，都在不眨眼睛地盯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不管是亲近他或仇视他，盯着他的，没有一个会把他当做人、一个有人的喜怒哀乐的人，都是在盯着那个达赖喇嘛。他们盯着他，更盯着他身后的这片独一而又广袤的土地。

因为拥有达赖喇嘛，就等于拥有了对于藏、蒙两地的巨大号召力与非常的权力。

作为被第巴桑结嘉措选中并为其打造、培养、掌握的仓央嘉措，盯着他，也就是在盯着大权在握、已经遭忌的第巴桑结嘉措。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就是第巴桑结嘉措手中的一张王牌，握紧他握好他就会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因此，虎视眈眈的和硕特汗王拉藏汗，也就从仓央嘉措的放浪形骸中挑出了破绽，败坏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就等于败坏了第巴桑结嘉措，如果进而能够打倒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就等于打倒了第巴桑结嘉措，也就可以将整个西藏，全面掌控在自己手中。

于是，各种有关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谣言与诽谤，像风一样地传开了。酗酒，与轻薄女人鬼混，是个假的达赖喇嘛……甚至和硕特的拉藏汗与准噶尔的策旺阿拉布坦，已经分别向清廷奏报仓央嘉措的破戒毁佛行为，策旺阿拉布坦奏称“第巴奸谲及所立新达赖之伪”，而拉藏汗则明确表达了重新议立达赖喇嘛的意向，从而“以议立新达赖喇嘛故，与第巴交恶”。

第巴桑结嘉措本来并不将仓央嘉措的“出格”当回事，甚至还在内心深处有着某种庆幸，即庆幸如此的仓央嘉措即便到了掌权的年龄，也不会对权力感到兴趣，从而自己可以继续独揽大权。

但是面对谣诼诽谤与奏报，第巴桑结嘉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已经从这条刚起的细璺里，感到了整个权力大厦（包括身家性命）坍塌的恐怖。他不得不赶紧采取急迫的措施，要让“出格”的仓央嘉措悬崖勒马。

同样是面对谣诼诽谤与奏报，仓央嘉措却坦然而又光明。“人家说我闲话，自认说得不差。少年轻盈的脚步，常常踏进女店主家。”——他无需隐瞒，也不屑隐瞒。谣诼诽谤和第巴桑结嘉措拉紧的缰绳，甚至更激起了他无羁的意气。面对强大的和硕特汗王拉藏汗和强硬的第巴桑结嘉措，爱着的仓央嘉措公然宣称：“背后凶恶的魔龙，不管它凶也不凶。为摘前面的苹果，敢豁出这条性命！”

“ 心魂已被她夺去，

问她愿否永作伴侣，

她说：“除非死别，

决不生离！”

——仓央嘉措情歌

“夜里去会情人，破晓时大雪纷纷；保不保密都一样，脚印已留在雪上。”第巴桑结嘉措不仅听到了谣诼诽谤，还通过“布哨”，发现了仓央嘉措会见情人的时间、地点与对象。当第巴桑结嘉措的“哨兵”于清晨发现新雪上的脚印竟然一直通向达赖喇嘛的寝宫时，惊悚得如同天翻地覆一般：他的第一想法便是有人去害达赖喇嘛。但是惊惶失措的“哨兵”怎么也想不到，达赖喇嘛安然地躺在床上，沾在靴子上的雪，已经在床前化成一片水迹，而脚印的另一端，清晰地指向他的仁增旺姆所住的黄房子酒家。

第巴桑结嘉措不能摊牌，他知道对于在其眼皮底下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仓央嘉措，摊牌只会使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虽然他手中握有着西藏政、教的实权，但是他毕竟是达赖喇嘛的第巴，是已经长大成人的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第巴。他要不动声色地行动起来，将事情消弭于无形。

“闭关”的修炼课目就是这样提前降临的，而且闭关的时间，也由往常的21天延长为49天。闭关的的基本原则是闭关期间不能走出关房。有亲教师和拉萨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的高级喇嘛在关房外“护关”，更让仓央嘉措插翅难飞。

仓央嘉措愤怒了。愤怒的仓央嘉措，只能让自己的愤怒平息下来，因为连怒嗔，也是佛法不允的。

我们已经无法知道热恋中的仓央嘉措，是怎样度过的这七七四十九天、以及在这49天里所发生的细节。我们只是知道，只要心上的翅膀没有被折断，任何有形的桎梏都无法限制、更无法窒息人的精神的飞翔。

度过闭关前期的熬煎，他似乎有了对于第巴的感激之意，因为正是这个看似漫长的闭关，让他有了深潜进思索的渊谷中的机会，并让自己的思想澄明起来。甚至对于改变了自己一生的佛教，他也透过缭乱的烟云，一直看到清澈的心脏部分。

那些佛教的“神”们，从释迦牟尼开始，哪一个不都是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藏传佛教的“神圣”们，松赞干部，宗喀巴，八思巴，莲花生，更不要说自己前面的五任达赖喇嘛，哪个不食人间烟火？哪个的身上不是尽都散发着人味？就连眼前这个大权在握的第巴，不也是自己的所谓前身五世达赖喇嘛的私生子吗？

透过朝北的窗户，是静默如佛的群山，群山之下，就是格鲁派最为著名的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想到闻名遐迩的色拉寺辩经，仓央嘉措的嘴角，不禁浮起不易觉察的微笑。数千喇嘛，两人一对，同时进行唇枪舌剑的论辩，其场面，其声势，震撼大地，震憾心魄。我去色拉寺现场观看辩经，其场面虽然只有数百人而已，但也已经让世界各地的围观者久久瞠目了。两个争辩者轮流提出问题，发问者站着，被问者趺坐于地上。问题提出，发问者右手高举过头，与伸出的左手响亮拊掌，同时左脚使劲跺地，右手滑离左手，直指对手的头部，逼迫对手立刻回答，并在对方回答时不停地绕着他急速行走，更加形成咄咄逼人之势。被提问的人必须得全神贯注，不仅回答问题，还要用机智与幽默将对手的主张化为己用，直至驳倒对方，然后再问、答位置互换，开始新一轮辩经。这种辩经，不仅能让生涩古奥的佛经变得生动活泼起来，还让仓央嘉措一扫喇嘛生活的沉闷，从中体味出一种凡人的娱乐与人性的张扬与饱满：平等，创造，恣意。

等到夕阳淡褪得由嫣红变为铁灰，关房里却已是夜色尽染了。这时，就会有悠长的歌声从山下传来，那是布达拉宫下面雪村里平民的孩子，骑着牛从附近的牧场回家的时候了。这时，那个遥远的童年就会随着悠长的歌声飘来，他的仁增旺姆也就月亮一样的将这黑暗的关房和他孤寂的心，映得柔和而又明朗起来。“山头被晚霞笼罩了，孔雀啊请不要为它伤悼；有多情的杜鹃，常来解慰你的寂寥。”黑暗中，他会一遍遍地想，要是能够与雪村的孩子们调换一下位置多好，而且是永远地调换。

老谋深算的第巴与“护关”的高僧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一个普通乡下女子“除非死别，决不生离”的誓言，会比宏大的佛法更有力量。仓央嘉措把关房，变成了自己向爱人诉吐情歌的产房——柳树爱上了小鸟，小鸟爱上了柳树。只要双双同心，鹞鹰无隙可乘。//若以爱她的精神，用在佛法上，就在今生今世，也能修成神仙。//柳树虽被砍伐，青年啊不要悲伤；因为那柳树的断枝，还会有新芽生长……

闭关的仓央嘉措，还有他的佛与佛法，还有他的情歌。黄房子酒家里的仁增旺姆，却只有她的仓央嘉措。

一个人的日子是那样的难熬。是仓央嘉措的爱使她的灵魂有了飞翔的梦想，并让骄傲与自豪缠绕着幸福的温暖。可是，当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里不见了那个实在的仓央嘉措、她的浪子宕桑汪波的时候，当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向着那高高的布达拉宫张望的时候，她的心里，又会悄悄袭来一种莫名的恐慌。那个达赖喇嘛的肩膀，能够停靠一个女人的永远吗？

女人的嗅觉与爱的警觉，让她比仓央嘉措更早更深地感到了一步步逼迫而来的危险。她只要一个平常人的生活、一个平常女人的爱情，她只要一个完整的仓央嘉措。只是当他们更紧地相拥的时候，她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即将分离的惊怖。对于他“愿否永做伴侣”的明知故问，她仍然一遍遍用心回答：“除非死别，决不生离，除非死别，决不生离……”这既是心迹的坦白，以给予爱人无需反顾的力量，也是在安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忧与惊怖。

她无法明了政治的宗教的惊涛骇浪，但她却凭着一个爱着的女人的直觉，感到了布达拉宫给她的压力、那种比山还要沉重、还要真切的压力。她甚至向着那个夺去了她的爱人的佛祈祷：放了他，让我领他回家吧，回到我们喜马拉雅东南坡下的门隅去。

未完待续

作者：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二马看天下特邀专栏作家，二马中国梦精神家园教育资源群成员

约稿：千山独一鸟

责编：谢天谢地

主播：李婧瑶

作者简介李木生，山东济宁人，曾出版、发表过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被雷达先生称为有追求、有思想、又有着自己语言特色的作家。雷达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李木生的作品：“山东的李木生是近年来少数几个让我过目难忘的作者之一，他的每篇东西都有独特追求，都有所寄托，都竭力发掘着对象的文化底蕴，并把作家主题尽力投掷进去，燃烧成一片文字的火焰，化为一股生命的激流。作为山东人，他有明显的齐鲁文化背景，仁学可能是他的文化观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带着这样的眼光看世界，看一切，去发掘民族灵魂的根由，观照民族精神的美质，遂使他的作品有种特殊的文化意味和超越具象的文化深度。”而有一些评论家还这样评论他的作品，称其为当代有着强健精神与批判意识的作家家。他自知在精神、思想、知识与文字的前进途中，还有着许多不足、有很远的路要走，并期待着一点一点地提高。人生有限，来日苦短，只想安安静静地将心血化作真诚的文字，求教于一二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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