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阿斯、克内布尔：《社会思想中的战争》“前言”

2009年，我们出版了一本叫做《社会理论》的专著，旨在全面纵览二战以来社会学理论及其邻近领域在德、英、法诸语言世界的发展。我们的最新合作产物是另一本关于理论和思想史的著作。该书更为深入历史，但主题较为集中。在此，我们关注的是阐释战争与和平的社会理论的历史。这段探究中的历史，起始于现代早期革命时代霍布斯对于政治议题的思考，一直延伸至当下。毫无疑问，早在霍布斯之前，就广泛存在着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话语，无论是哲学的、神学的，还是史学的。然而，只有从霍布斯开始，我们才遵循着一个较为坚实的惯例。这个惯例通行于哲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从施特劳斯（Leo Strauss）到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著作均可提供例证。我们的阐释将围绕着社会学理论的进展，但也会考虑忝列其他思想家，只要他们的作品对于社会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或仍在产生影响。至于这些思想家隶属于哪一个学科则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并不追求百科全书式的钜细靡遗，但力求叙述连贯，呈现一部理论史，而非某个学科的历史。

在涉及到战争与和平这样特别的话题时，我们只有在其历史语境中才能充分把握和评估各种论点，这是我们为这个项目做辩护的主要依据。一种历史阐释可以让我们去观察当时的假设和结论，就像它们仍处于“新生状态”（in statu nascendi）。此处，我们并没有想要提倡一种历史还原论，认为任何一个当代观念都仅仅是经典思想犹存的余音。只不过，在语境之中分析各类主张，有助于我们在思考当下之时“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们决定主要依据编年顺序来安排相关的大量材料。原本另有一个候选，是围绕“范式”来组织我们的阐释，无论是正在兴起的范式，还是那些拥有漫长传统、跨越时代的范式（诸如“权力政治实在论”）。但我们决定舍弃这个选项，因为这会迫使我们陷入大量的图式构造和重复之中；同时，我们也不可能把最有意思的思想家局限在拥有清晰边界的“范式”之内。

与我们之前的合作成果一样，本书部分建立在课堂教学的基础之上（这里我们要感谢Nathalia Zlobinska与Arne Dreßler在获取文本上提供的帮助，以及对手稿的有价值评论和建议，我们也要感谢Patrick Wöhrle和Daniel Stinsky帮助建立索引。——原注）。但这一次，政治主题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此外，我们不得不说，这个写作项目的起源，同样基于一个曾经尝试过，但又最终被放弃的计划。多年以前，我们决定写作一部更好和更全面的著作，以取代瓦赫特勒（Gunther Wachtler，1983）值得称赞却小得出奇的那册书卷——附带有对武装力量的重要社会科学分析的简短摘抄。然而，这部计划中的著作的“导论”急剧扩充，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意图。现在，我们只好对它加以扩展，作为出版物单独呈献出来。关于这段战争与和平的部分历史，两位作者都已出版了不少成果。在这部新书中，我们擅自从各自先前的作品中，援引了某些片段章节。这里特别值得提及的是约阿斯的《战争与现代性》（War and Modernity，2003），尽管在那本书中，理论史只是其中的一个主题，其焦点也在于构成价值的体验与暴力体验之间的关系；还有克内布尔与施密特为其合作编辑的《战争的当下》（Die Gegenwart des Krieges，2000）所写的“导论”，以及克内布尔讨论暴力中的市场悖论的文章《战争交易》（“Krieg als Geschaft”，2006b）。

我们选择使用了“战争压抑”这个术语，来凸显社会思想与战争之关系史的某个主旋律。据我们有限的了解，这个概念此前从未被人使用过。之所以选择它，是基于如下的考虑：遍历我们所考察的这个时段（可以说是从霍布斯到哈贝马斯），战争经常成为理论构造的组成成分之一，就像是能为各种观念提供大量信息的背景，但它们要么从理论中完全消失，要么扮演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这里面是否存在着某种作用机制，即类似于弗洛伊德描述的那种。弗洛伊德认为，有意识的心智倾向于遮蔽消极的恐吓体验和威胁体验——同时并不需要剥夺它们的力量。我们的阐释将会表明，战争和加剧紧张的时期，通常也是解释的产品密集出现的时代。这些产品的特征是，为“我们”编造极为正面的神话，与此同时，为“他们”编造负面神话。一旦敌意减轻，这些解释往往就会带着同等程度的羞耻心，被抛弃或否认。这一点适用于本书涉及的思想家和学者本人，也适用于他们的继承人或仰慕者。无论如何，战争对我们的思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挑战。人们经常用规避、编造神话，抑或用历史的自我安慰来回应战争。例如，某场战争会被解释为是在和平世界到来之前所发动的最后的战争。

如果认为我们是想要对理论生产作精神分析，那将是对我们术语选择的莫大误解。我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这么做。就算是在那些极为明显的作者的作品中，我们也不会去追溯战争压抑的后果。我们的兴趣，是让战争成为讨论的主题，无论其形式显得多么边缘或扭曲。深入探索社会理论几个世纪以来讨论战争主题的理路，可以也应当有助于克服“战争压抑”，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让当代社会科学更加面向现实。

本书最初用德文写成，出版于2008年。我们为这个英文版本做了少许修正和扩充。两位作者所供职的弗莱堡高等研究所（FRIAS，历史学院）为此提供了极为出色的工作条件，使我们能够较为轻松地完成这项研究。

汉斯·约阿斯
沃尔夫冈·克内布尔
布赖斯高地区的弗莱堡，德国
2012年1月

（曳尾于涂 译自 Hans Joas and Wolfgang Knöbl, “Preface”, pp. vii-ix in War in Social Thought: Hobbes to the Present. Translated by Alex Skinner. Priceton &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