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云
凌晨四点,走廊上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走到尽头,推开门,39床的床头壁灯依然散发着昏黄的光。光晕里女孩恬静、安稳的睡着。如果不是浑身插满各种仪器、管道,这画面像一幅静谧的油画。
我蹑手蹑脚的向她走近,她却忽然半睁开眼睛,正常人在睡眠里被惊醒,一定会睁大眼睛,眼里写满惊慌。她却没有,原因大概有两点::第一,她根本没睡,她在假寐;第二,她睁不开眼睛,她没有力气。正常人没有办法想象一个人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的感觉,在我们的理论里睁开眼睛并不需要力气,我们整天睁眼也不会有一丝疲劳。但她不行,她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我挑眉问她怎么还不睡觉,她掏出白板和笔,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递到我眼前。她写的是:我怕睡了醒不过来。
我眼角微酸,说不出“睡吧,没事儿。”之类的宽慰话。只好对她说:“放松点儿,我们时刻都在。”我把碾碎的溴比斯的明通过胃管注入进了她的身体里。
这个定时定点的药,每四小时一次,希望能让她安稳的度过接下来的四个小时,能撑到早晨八点,我们交班的时候。
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因为一般都不太会实现。清晨六点四十,39床的呼叫铃响了,我们匆忙的跑过去,她侧身抓着床栏,手背上青筋暴起。她剧烈的喘息着,消瘦的肩膀随着喘息夸张的起伏,仿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望着氧气,可依就吸不进去,依旧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她用手指指向脖子上气管切开的地方,眼睛里都是无力、绝望和祈求。普通病房的简易呼吸机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作用。
我迅速取下简易呼吸机,在贞静的气切口连接上呼吸球囊,在她吸气的时候按压球囊,以保证她的正常通气。这可真是件技术活儿,手肘支撑床面去按压,球囊和气切的连接处会脱落;如果坐在床旁的椅子上,手太短会够不着。只有弯着腰、俯着身按压才合适,一个半小时重复同一个动作,感觉快要腰肌劳损。到交班的时候我终于解放。经过注射镇静剂等一系列紧急措施,贞婧有所好转,她的床旁依旧围着许多医生护士,他们在激烈讨论要不要送她回ICU(重症监护室),我在病房门口回头的瞬间,看到她在人群里对我感激一笑,瞬间阳光明媚。
休息好几天的我,再次回到科室,老师们仍旧讨论的是:贞婧不适合留在普通病房,她忽起忽落的病情,让她变得尤为敏感神经质而且挑剔,大家都想把她送回ICU。她不愿意回ICU。我十二分的理解她,ICU那是个会让人崩溃的地方,我就亲眼见过她崩溃。
我这个轮科的医院新人,转过ICU之后,在神外与她重逢,是一种缘分。我亲眼目睹了她许许多多的故事,也与她有着不浅的交情。我从不觉得她敏感挑剔神经质。在见过她崩溃之后。
那个中午,ICU所有老师都没有吃饭,他们忙着抢救贞静隔壁床的老人,在持续心肺复苏、高级生命支持两小时之后,宣布抢救无效。床帘挡住了贞婧的视线,她并不知道隔壁床的兵荒马乱是怎么回事。直到医生通知家属进来整理后事。那些家属是典型的广东人,他们信佛。他们一家人围着老人虔诚的颂唱佛经。所以不知道哪位哲人说过医院的墙壁可以聆听到比教堂更多、更真诚的祷告。他们如此真诚的在颂唱,忙碌的脚步声,键盘的敲打声都渐渐平息,连各种仪器的报警声好像都变小了,我们的耳朵里听到的只有:
“南无阿弥陀佛保我命,南无阿弥陀佛渡我苦……”
一声声低吟浅唱,一句句佛经,字字敲打在了我们的心上。纵然我们见惯生离死别,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何况是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贞婧,巨大的恐慌席卷了她,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我们没人劝的住她,也没人可以做到冷血的去打断隔壁床的送别仪式。在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唯一清醒的只有贞婧,这个唯一的可怜的她,要去承受这种生与死的恐慌。
所以我理解她,她不是敏感挑剔,她是怕她不敏感一点、不挑剔一点,会因为一口痰而呛死,会因为一口水而憋死,会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而丢了命。她怕她不神经质一点,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照看她,她会悄无声息的死掉。
其实她的这一份“挑剔”,最后落到了我们新人头上,我每天来来回回要去她的病床上百次,后来我驻扎在她床头的桌椅上听她的故事,她写的故事。
她说她叫贞婧,就好像“针进”,好像这一辈子要打好多好多针。
她说她以前是个120 斤的胖子,一胖毁所有,活到28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现在终于瘦出了骨感,甚至形削骨立,却不能走出这一方充斥着药水的天地。
听她的故事,你会觉得她思想消极,那不是真的,她的床头摆放的是《人生不设限》、《命运之上》。她是第一个在ICU站起来,下地行走的人。
当她颤颤微微的在床边站稳的时候,我们揪着的心才算松了一口气,她双手抓着助行器,绕着ICU走了一圈,用了半小时,那是我们30秒的路程,但我们每个人都为她喜悦,新来的护工阿姨看到她汗湿了胡乱贴在脑门儿上的头发,为她找来了梳子、发带。我的老师为她细细的梳理了头发,扎了两个可爱的辫子。护工阿姨对她说你一定会出去的。纵然是不曾相识的人也被她感动,向她吐露关怀。
这种喜悦持续到探视的时候,她的父母喜极而泣,不停的抚摸着着她的头发,他们没有办法交流,贞婧做了气管切开之后就不能开口说话了,她用白板写字,她的父母不识字。那又如何,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流动的默默温情。她母亲说的客家话,我猜大概说的是你的辫子很漂亮,你今天很棒。
探视时间结束的时候,她母亲用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病!”我看到贞婧的眼泪划过脸颊落进枕头里。
贞婧是重症肌无力IV级患者,这种疾病最致命影响的是呼吸肌无力,随时都可能呼吸心跳骤停。所以她经历过三次呼吸心跳骤停抢救,在黄泉路上走了好几遭,或许黄泉路到底是什么样子她都历历在目,在前一秒还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感受到自己心跳呼吸骤停,比昏迷不醒的人忽然心跳骤停的恐惧起码要高出千万倍!但她依旧在坚持,她有强烈的对生的渴望,她在等待医学奇迹发生。
她已经创造了奇迹,当我在普通病房与她重逢的时候。严冬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也许近在咫尺,也许咫尺天涯。
她神采奕奕,虽然消瘦但能感觉到从她身体里散发的勃勃生机。
她想谈一场网恋,她抱着手机敲敲打打,一定有某个男孩子在陪她聊天,某天他们也许会在现实里相遇。
她想焕然一新,她叫来了她的理发师朋友,在病房里为她理发。我小心翼翼的处理好她身上的每条管道,让她坐在床边椅子上,头发在理发师朋友的指间翻飞,我全程守候,担心哪个调皮的发丝跑进她的开放气道。还好,理发很顺利,她有了美美的新发型。齐耳的短发,大大的眼睛,她的微信头像更加俏皮,相信一定会有男孩子心动。
她最想回家,她在病房一遍又一遍的单曲循环着一首歌,好像歌里是这样唱的:你说起那条回家的路,路上有开满鲜花的树,秋风里风吹花儿轻舞。陌生的城市让人想哭,能不能把未来看清楚。顺着流星方向,可不可以找到幸福……
轮科的日子总是过的匆忙,普通病房里很多病人,不像ICU专人守护,我护理她与她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总是在晨间交班的时候听说她早上又不好了,又在抢救,却依旧固执的留在普通病房。离开神外的那天,我甚至没有去告别,因为听说她眼窝凹陷,更瘦了。
几个月后的今天看到安师傅发的朋友圈,突然想起她。
安师傅陈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位癌症晚期奄奄一息的年轻妈妈,在我们滨海医院,孩子在窗边海风里玩耍。
弥留之际,妈妈问:“孩子,你喜欢海风吗?”
“喜欢”孩子说。
“那妈妈以后都在海风里。”妈妈的手无力的落下。
工作人员很迅速的处理了遗体,下午爸爸和孩子来办出院手续,走廊上安静的只有风声沙沙作响。
“我妈妈,妈妈……”五岁的小朋友,伸出小手,拽了拽爸爸的衣袖。
“嗯?”
“我妈妈在风里陪着我呢。”
爸爸的眼泪夺眶而出,握紧了小朋友的手。
他还不懂思念,却已满怀思恋。
海风吹,燕儿飞,如诗如画,如梦可追,愿安。
我想安师傅一定又哭了一场,在外人眼中见惯生死的我们总是在哭,而我更是产生了另一种冲动,想去看看还没正式告别过的贞婧,我最终还是没有回神外去看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她。这样她起码在我想象的39床病房里活的很好。
贞婧,她也许和别人说着自己叫“针进”的玩笑话,每天打很多针剂,生命依旧在针尖上起舞,每个日子她都不曾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