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归期
山清水秀依旧,落英缤纷依旧,日日盼儿归,依旧……时光偷偷渡,路慢慢走,人渐渐老……
一步,两步,三步……她的步伐很慢很慢很慢。由于腿部疾病,只能这么慢慢行,一瘸一拐 一瘸一拐,十分机械的动作令她看起来竟像一部老旧的机器,那么不入眼。她所拥有的不过是村里一处偏僻的小屋,不算是箪瓢屡空,但也简朴极了!她却不在乎这些,每天只照着自己的规律过日子。
秋日开始的早晨,总能见她拿了把躺椅,懒洋洋地坐着晒太阳。太阳柔柔的光一圈圈洒在地上,斑驳一地的旧时光。金灿灿的太阳光折射在她的白发上,夏日里的蝉鸣早已消了声,秋日里的桂花香被鼻子捕捉了去,白墙黑土,瓦缝参差,她好似画里的人,拥着自己的满足,一动不动,宁静安详。
小时的我内敛、不活泼,所以甚少与外人打交道,每次见了她,只是远远望一眼,我心里对陌生人没什么异样的情愫,只当她是一位邻家老奶奶。偶有跟外婆提过她,外婆只说:“她是有儿子的。不过是在外面打工的,赚了钱,却忘了本,只顾自己过好日子。她也怪可怜。儿子相当于没了,她只有守着老伴过日子,不料这老伴也守没了。”外婆的语气缓缓的,略略夹杂着些怅惘,或是同情或是悲悯。说完这段话,外婆独自干活去了,留了我一人,愣愣地立在原地,鼻尖有些酸涩,这种感觉一点一点藤蔓般蔓延全身。原本对于陌生人没有任何兴趣的我竟也关注起她来。不知关注她究竟是出于对一个人的怜悯,还是出于童年无知的童趣,总之不会出于白日里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这个原因。
我经常在角落偷偷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秘密怕被发现了。记得她的皱纹似老树皮般布着满脸,很不好看。她经常穿那件满是土气的大红毛衣,衣外披着一件淡粉的棉褂,裤子同样是大红色的,一双棉鞋红里泛着些白。一直以来对她的穿着感到很奇怪,满身红色。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嫁衣。当时穷,没钱置新衣,只能穿了满身红很喜气地嫁过来,她总想着苦日子熬过去好日子也就来了,却没想到这穷苦的日子熬了一生也没熬到头,这一套衣服竟成了她最奢侈的家当。
当初儿子走时,她对着儿子说:“我儿子出乡村了,真出息!哪天你回来了,妈就穿最好的衣服迎你,准保不给你丢脸。”想来她当时的发应该还是乌黑的,脸应该还是精致的,在白日光下,满脸的骄傲和高兴中夹带一丝丝的伤感。听外婆说她儿子走后,她眼中的泪就一颗一颗滚了下来,呜呜呜的抽噎啜泣声像是冬日里一丈就要抖落的叶,在寒风中一颤一颤,悲凉满地散。作为母亲,若非万不得已,谁会舍得孩子独自一人在外拼搏!
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她都仍记得她的诺言,穿着她最好的衣服,等儿子回家。不过花开又落,春去秋来,新衣成旧衣,白发换黑发,她却甚少见儿子回来。儿子只是早年回家过,后来让人给家里装了电话就几乎不回家了。她只能日日期待着电话的响铃声。每每接了电话她孩子般的笑咯咯咯地传遍街坊四邻,像贴在窗上的窗花,暖暖的,简单且满足。我在外的母亲打电话给我总是唠唠叨叨说一堆的,可是她没有,就是静静地听着,不着急抢儿子说话的机会,只可惜,不过两分钟,电话就挂断了。每当挂掉电话,她的表情就怅怅的,失去什么东西般的凄婉迷茫。
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难受极了。
有一次冬天。冷风呼呼地刮着,黄了的叶儿被刮得几乎不剩了,雪花夹着风掉下来覆在地上。街道上,行人走过,车轮辗过,厚厚的雪被压得扁平了。她拄着拐,仍是一瘸一拐 一瘸一拐地走着,仍然是很不入眼。倏地,一辆大卡车奔驰而过,她是躲过了卡车的轮子的,却无可奈何,脚下一空,她整个人沉沉地摔在地上。我慌忙跑过去,急得大叫。却见她缓缓站起,身上沾着混杂着泥土的雪水,湿透了。她也不管我,自己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好像不严重。
当天回家,外婆的嘴絮絮叨叨的又开始了:“隔壁家的真命苦啊,不过出来走了两步,竟把腿摔坏了,还硬撑着走回家了。到家时满身的泥,我赶忙给她换了件衣服。生个儿子不孝顺呀!娘都这样了,还不自己侍候。就请了个小护工过来……”
也不知道外婆到底絮叨了多久……
雪依旧飘着,凉意瘆人,我心拔凉。
后来上了初中就很少见她了,只当她是我童年里的一个小部分,埋在心底也不常去触碰了。
偶尔一次见到过她,是周六回家。那天她儿子回来了。起初我以为是哪个大款来了村里,外婆告诉我,是她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我跑出去看,她又坐在外面晒太阳了,旁边是她的儿子。这样的日子,她该是期待了多久多久啊,这是她一生所梦寐以求的呀!她干瘪得如鱼儿嘴巴一样的嘴唇一张一合,正说着话她脸上的笑忽的就烟花般炸开了,在空气中震落了满世界的凉意,屋顶上的雪都好似要被融化了。
她的眼神渐渐移到了儿子身上,看着儿子满身的华贵,她突然流泪了,满眼的泪水不断地溢出来,像泉流。她直叫着儿子的名字,絮絮叨叨。她布着老茧的手要升到半空,却没触到儿子的脸。她就那样,闭上了眼,满脸幸福的眼泪丝网般布着,她的最后一刻,是美好的。
她死的时候,穿的是仍旧一身红色,很喜气。那是她对儿子的承诺。那是她最后的欢乐。
我微微一笑,她终是快乐的。
那天还是冬天,天不似往年一样飘鹅毛大雪,只是冻得厉害。池子里的水都结冰了,树上的叶都掉光了,家里的灯火点着了,火锅又吐着热气了。一村的人,毕竟都是外人,日子该是怎样还是怎样。他的儿子和我想象的一样,没有满脸的悲伤,火化埋葬了他母亲以后再没回过这个小村子。人们白日里再怎么闲来无事也不会拿她的事唠嗑,毕竟一生等待,一世年华,最终败给了光阴,输给了无情。
《目送》里说: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但有些孤独啊,无法一人忍;有些光阴啊,无法一人度;有些苦痛啊,无法一人藏;有些思念啊,无法一人尝。特别是当那个人老了老了,每过一点时间就少一点时间了。一辈子的孤寂叫人如何不思念远方的游子?一辈子的思念叫人如何不煎熬每日的苦痛?一辈子的苦痛叫人如何去笑对人生走好每一天坎坷的路?不是吃不了苦难,实在是生活太苛刻!
冬天的雪花又飘了,积得满世界都是,这次不带着喜悦也不带着悲痛了……满天的烟花噼里啪啦,印着一片白茫茫的雪景,美极……像她执着的美丽,像她等待的华年,像她逝去的青春。
母亲老了,父亲老了……我们的父母老了!回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