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初劫

绝顶之下,是连绵入夜的积雪山峦。天风冷透,吹拂得一袭月华乱舞,把玩于指间的碧玉仿佛一颗翠色的心脏,是一只弱鸟落于虎口,徒劳恐惧而无处逃脱。

将碧玉掐入掌心,玉指被手中幽绿衬得更显苍白。血洗王宫的消损还需时日方可恢复,而不得已羁留此处。微敛双目,她仿佛又看见那银色的剑刃贯穿胸膛,那一袭赤裙如火猎猎风中,而散乱的丝线最终集束在密道内的那双子夜般的眼。

那是三双同样的、夜幕色的眼。

早已结痂的伤口传来昔日的裂痛,沉钝到锐利,模糊到清晰。

柳眉轻皱,左掌里现出一团黑暗的涡状,银色的流光如萤火般绕旋。

“不会让你逃掉的——当年那一剑,我定会加倍奉还。”

清啸的群风卷去一抹血色的幽寒,西国最初的曙色浸染上少女胭脂色的双瞳,掌间的碧玉在朝霞明灭的边际,闪烁得恍若支离。




日偏亭午,东宛夹在过客中,几句话便偏过守卫的盘问,进入扞罕的国门。黄骠马已行了大半日,东宛于是暂歇驿站,装作熟练的让老板填草。

东宛早已将羊皮卷上的地图熟记在心,如果不出意外,以每日策马二百里的脚程,第三天就可抵达天山脚下。东宛一面就白水啃着干粮,一面谋虑着天山之人的动作,这一路必须谨慎再谨慎,若有一步差错,只恐全盘皆输。

东宛的心弦仍紧绷着不敢放松,忽闻驿站外传来一阵马嘶。东宛倏的惊起,但见一名狼腰汉子身跨一马,左手勒一匹黑马,右手擎着她的黄骠马,三马连驱,在飞沙里呼啸而去,激起一市惊嚣。东宛只能眼睁睁看着黄马倏忽而去,却束手无策。

盗马贼来去神速,一闪便没了身影,馆内早有人一把揪住了老板:“你这黑心驿馆,快快还我马来!”

驿站老板几乎被钳着领口的铁手拎起来,正欲惊叫,却见那人的另一只手已握住腰间的弯刀,一张蜡黄的瘦脸顿时吓得铁青,更不敢有一口大气:“客人误会大了!小店一向清清白白,客人也看见了,是外面那盗马贼抢的马,客人莫要拿小店泄愤啊!”

那人狰狞着脸,喷出一声冷笑:“好个清清白白!若非你们内外勾结,这青天白日,有人敢在驿馆抢马?”

“客人有所不知,近来城外兴起一邦野盗,猖狂得连城督都整治无法。刚才那人便是那邦野盗中专事盗马的,公然抢马的事情,在城里也不是初次了。”

那人骂了声,一松手把瘦老板丢了出去,喝道:“我那黑骝马是在你店里被抢的,你得连着马上的鞍鞯一并赔给我!”

店老板嗫嗫嚅嚅的争辩,男子急急灼灼的怒骂,东宛都已无心再听了。扞罕并非弱国,而边陲重镇竟然盗匪猖獗,其国必然行将式微。

然而感慨只是一瞬,东宛甚至激起震惊和愤怒的情绪,而直接望见了自己坎坷的前途。马就这么没了,而身上的钱财无异于杯水车薪,那块佩玉或许换得来马,但却是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举目无措里,东宛竟忽然羡慕起那盗马的本事来。

悄悄走出驿站,午后的烈日照得东宛有些恍惚。但凭徒步,今夜定到不了郁成,怕只能在半途过夜。东宛问清了出城的路,便一路向北而行。西国的城镇间大多无甚差别,城内亦有士兵巡逻,然而扞罕城内的巡逻却分外频繁而焦灼,还不时对东宛多看两眼,方才离去。

东宛警惕顿生,着意避开人群,收敛声息。行至北门,只见众人聚集城下,人声嘈杂。东宛因着疑虑悄悄欺前,但闻人群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天山的、天山的……所寻之人?”中有一人言语激愤,却终不敢把心中的那个词说出来。

“听说国师今晨得了命令,国内已经四处戒严,连守城军都派遣搜寻。若是十五日内还未抓住,只恐西国难免大难呢!”

人群中一阵惊叹唏嘘,又听人道:“可这不过是个孩子啊!”

“听说是在月祭时冒犯了神明呐!”

东宛心中炸开一声雷鸣,费力往前挤去,墙上悬挂着印着国师印玺的通缉令,上面画着的赫然就是她自己。

脸色登时苍白,东宛不动声色的退出人群。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东宛努力克制着逃跑的欲望。邪灵果然不会轻易作罢——自己不必出面,却以威胁假借各国之手,一旦巫师运用占卜之术……十二年来受着摆布的巫师,这一次又会有多少甘愿做她的伥傀?

隔着衣襟紧握住玉坠,东宛死死按住狂跳的胸口。最要紧的是出城,巫师的占卜之术暂且还侧不到我的行程。图格国师曾说过,意念越是强大,就越能够抵御占卜的力量。

东宛的手脚不再颤抖,恐惧也从躯体上逐渐剥离。怀着不可舍弃的目标和微茫的希望,东宛以平静的神色混在人群中顺利出城。所行未远,便听得一阵凄苦的哀哭。

东宛循声望去,一个灰头土脸的妇人正抱着满面病容的孩子跪在路边,向过往的行人乞钱买药,来往者芸芸纷纷,却无一人转眼相顾。

东宛此前从未见过世间疾苦,在一路的见闻中,才知晓何谓辛苦与贫穷。干粮因为系在马上而一道丢失,东宛身上的钱财只够她三日的饮食。妇人哭声断续不绝于耳,东宛犹豫片刻,伸手探向放铜币的衣袋。

此时恰有一人经过东宛身后,东宛只觉腰上一轻,腰间的布包已不知所踪,人群攘攘,如何还找得到?东宛脑中似有虫蝇嗡鸣,她呆站在原地,又气又恨,她自幼家教良好,此刻却只想大骂蟊贼落井下石。恼怒之余,东宛又庆幸自己素来听多了奇闻异事,虽是初次远征,却老道地将钱财分为两处放置,因此并未被洗劫一空。她向那哭诉的妇人望去,却见她脸上掠过一丝暗暗的喜悦,忽想起乞丐与小偷相勾结旧闻,心中的同情霎时掩于悲愤,朝妇人投出一个自认为最恶狠狠的眼神,便向着前程愤然而去。




漫天夕霞中,东宛冒着夜幕的微凉行经村庄,却不敢在任何一处灯火下停留。通缉的告示挂满沿途,画像下标注着足以令善人生恶的赏金。黑暗里的不测,也敌不过光亮下的危险。东宛不惯长途的双腿在不停跋涉里有如灌铅,她咬牙拖着仿佛断裂的四肢,以多行两倍的路途绕过村落。

村庄亮起最后一星灯火,昭示着天地完全的昏黑。坎坷的路面使东宛不断跌跤,夹尘的夜风将她仅存的体力无情掏空。理智与情感都叫嚣着停留,然而举头四望,无尽的平原之上,唯有立木围成的坟地可以避风。

已无力顾及内心的恐惧之情,东宛踏上荒野最大的坟地,背靠木棺正上方的立木,远眺着光明的星火,在西国荒野至冷的黑夜中想象着温暖的虚幻。

往来不止的风奔如万顷的波流,东宛则是沧海里唯一的礁石,忍受着无尽涛声的啸吼。

风海之上星辰闪烁,点点繁星像散落大海的明珠,像漂浮在空中的神仙的村落。浑身的筋骨堪堪松懈,无用却潜伏着的疑惑却又破土而出。母亲为何偏偏选择了最无用的我背负使命?事关西国生死,我对此却一无所知,为何偏偏是我呢?母亲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东宛的心如此时的夜一般寒冷,却仍怀着希望的星火沉沉入睡。她自己也未曾发觉,在她的身体里有股力量正因劫难而被唤醒,那来自灵魂的执着与坚韧,正如暴雨后的种子般生长、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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