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绽百出”的金庸小说凭何打动人?

因为我们甘愿中招

    ——以《射雕英雄传》为例


最近读了金庸先生脍炙人口的《射雕英雄传》。其实初中时读过半部,是那种杂志大小的上下两大本,可惜当时只借得上册。这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是我自成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金庸小说了——此前都是小学、初中看的几部。以今天的自己来读,依然被其中波澜壮阔的情节所吸引。金庸温润优雅的文笔,及学识之渊,人物情感描写之真,思想境界之正,可以让人感到中国传统文脉的精神。但另一边也感到武侠小说或者说通俗文学特有的缺陷还是强烈地摆在那。金庸小说,成也武侠,败也武侠,他将武侠小说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新境界,然武侠小说天生的缺陷,却又限制、降低了他的才华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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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说过,金庸的价值不是他抛弃了旧武侠小说的什么,而在于他加入了什么——比如家国情怀、政治隐喻、人性的挖掘呈现,人生精神境界的追求、以及融汇在小说中的中国的哲学、美学,传统文化价值等等。这些与没有被他抛弃的旧武侠沉疴糅合在一起,致使金庸的小说呈为两面,一面粗粝毛糙,另一面精致光滑。

粗粝毛糙的一面,有的是属于趣味上媚俗,如多女逐一男、神功速成模式。但我发现主要的粗糙是武侠小说这种类型小说营造故事方法天生的重大缺陷,即使才华如金庸者,也没能把它改变。比如故事的推动极度依赖巧合来完成。

试举《射雕英雄传》中的几例:

郭靖从蒙古回中原,恰巧碰见父亲的结义兄弟杨铁心与义女在比武招亲,这已经是很小概率的巧遇了,偏偏在同一天这个时间,郭靖的义弟杨康也恰好介入比武招亲,同时,全真七子的王处一也路过这里。几个小概率事件同时同地重叠到一起,形成一个更加微小的小概率事件,这在金庸小说中是家常便饭。

郭靖、黄蓉在长江边游玩时偶遇洪七公,也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因为依情节发展需要,洪七公必须要出场了,那就安排偶遇吧。

在遥远的西域花剌子模,郭靖被欧阳锋挟持在一个村落的石屋中。与此同时,老顽童在中土追逐裘千仞,这两人居然也出国追逐到了花剌子模国,并且两人也跑到了这个村庄,还恰巧走进郭靖与欧阳锋的石屋,引发一场混战。茫茫西域,迢迢万里,这几人碰到了一起,是万分之一,还是十万分之一或更小的概率都没关系,因为这是武侠小说。

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是经常发生的事,好像这个世界人不是太多,哪怕出了国,大家偶遇的机率还是蛮高的。

事实上,金庸小说情节每每抵达瓶颈时,总会安排小概率事件使故事得以突破,否则整体的故事安排就出不来,各色人物总会在需要他们的时间和地点上,随时接受作者调度。这种实际生活中人们一辈子都遇不到几次的巧合,在武侠小说中反而是常态,因为被当成常态,所以不被注意,缺少巧合的武侠小说才让人觉得不正常。

托尔斯泰批评莎士比亚,说莎翁每当故事无法继续就让鬼神出场。武侠小说是类型小说,写鬼神太不像话,但是制造一个个巧合事件来推动故事进展,本质上也是以机巧的方式降低故事建构的难度。

当一部小说必须靠一个个接踵而至的小概率事件来堆积,构造故事的方法便总归落了下乘。这也是传奇小说的弊病,人物的意志、欲望并非故事的核心推动力,只能起辅助作用,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作者安排的一个个奇遇,也就是现今常说的“主角光环”。如果没有作者安排的一个个小概率事件,任凭郭靖自己的主观意志与行动如何,也根本成为不了后来的郭靖。

如果一部小说从头到尾都用一个个巧遇串联而成,这种编故事的态度起码是不太严肃,不过金庸写的本来就是非严肃小说。

除了用之不尽的小概率事件,金庸为了制造热闹的打斗和情节冲突,有时甚至不惜牺牲情理。当全真七子误会黄药师杀害了师叔周伯通,与黄药师约在烟雨楼前决斗时,洪七公就在楼上,而洪七公是知道黄药师没有杀周伯通的。以洪七公的急公好义,竟然不出面澄清,而是在楼上嚼着鸡腿冷眼旁观、人设崩塌。按情理,洪七公应该会询问双方为何而斗,知道后便可澄清双方误会,避免一场无谓的厮杀。但这样是合情理了,却少了一场冲突大戏和热闹的武打场面了,一部武侠小说,怎能少了武打?武侠小说变得那么讲道理,读者才不爱看。

王朔说金庸小说里的人物都是野生动物,一句话能数清楚的偏不说清楚,见面就打架,确实不冤枉。我想金庸也不是缺少逻辑自洽的能力,而是他十分明白读者不会太计较这些情理破绽,读者担心的是不够热闹。

所以武侠小说之所以是非严肃小说,不是因为内容,而是方法论的不严肃。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以严肃文学的手法写武侠小说会变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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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网络

我想写是写得出来的,但估计不那么好看了。既然本来写得就是幻想的江湖世界,就不必搞成纯文学;想搞纯文学,题材多得很,选武侠题材是自讨没趣。

但是,金庸小说虽然方法论不严肃,世界观却是严肃的,这便将他的小说在急坠通俗文艺深渊的途中猛地救上了岸。

《射雕英雄传》的世界是个争强好胜的世界,里面出现了两个“天下第一”:君主成吉思汗与武林高手欧阳锋。然而作者安排成吉思汗逝世前射雕不中、欧阳锋最后疯癫,表达了对王者价值的否定,对众生怜悯的人道主义价值观。金庸小说虽有局部媚俗,但大方向三观很正。此外,整体故事和人物的身上,常散发着不屈从于俗世泥尘的、清扬向上的思想情怀。

有意思的是,这些美好的东西有时恰与他的方法论不严肃有关。试想如果武侠小说为求真实而写会变得怎样?别说人生中没有那么多奇遇巧合,这些不事生产的大侠行走江湖的盘缠首先就是个问题。如果力求真实,会有大量篇幅描写大侠们如何为稻粱谋,那么大侠们的人生格调就会接近现实中的普通人,让读者觉得索然无味,美感顿失。

于是郭靖就没有那么多奇遇,他可能不会遇到成吉思汗,成为蒙古驸马,不会得到经济上的资助,贫苦的生活会让他成为一个时时为明天吃什么而活着的人,他长大后思考的只是如何凭借武功谋个好差事,他根本无暇去思考学武功打人好不好这种尽管笨拙但高贵的问题,因为他也学不到高强的武功,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汉。他没心思为了大宋江山去做保护武穆遗书这种义务劳动,除非给他报酬。我也不太相信这种朝不保夕的江湖人某天会觉悟力爆发,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守卫襄阳,还不要赏赐。

如果真实地写,就会这么无趣、猥琐。你不爱看,我也不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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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网络    李志清

文学虽然应该求真,但也不应臣服于所有的真。因为很多真是卑琐的,完全没有颂扬价值。那么应不应该就此去迎合大众逃避现实、创作虚假呢?

我以为,金书中有些人物虽然不符合现实真实,却带有某种精神真实。

以江南七怪中唯一并非怪物的女侠韩小莹为例。且不说古代根本没有以仗剑江湖为职业的侠女,更不必说在真实的世界里,谁会相信一个美貌少女会整天夹在一群奇形怪状的男人中间?女孩子十七八岁的大好年华,不憧憬爱情,不为自己今后的幸福打算,却跟这几个男人一道去大漠苦寒之地受苦十八年,只为了寻找和培养郭靖,悖于普遍真实,普遍人性,却可能符合某种精神真实。因为历史上那些为信仰甘愿牺牲幸福的女性就是这种精神状态。只不过我们可以把韩小莹理解成侠义的信徒。

于是郭靖从小在这几位侠义信徒的熏陶下,经过后来轰轰烈烈的传奇经历,且参与了战争,目睹了蒙古军对生民屠戮的惨酷,在被作者抽离了普通人生计之虞后,郭靖成为后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郭大侠也未必不符合精神真实。

所以,金庸笔下的不真实至少不会致人堕落。某种意义上,对于蝇营狗苟的大多数人来说,还可以阻缓精神堕落的进程。因为不真实,所以回避了世间一些卑琐丑陋的真实,让读者在代入感中暂时忘却每天为银两犯愁的自己,激动于那些高于日常琐屑的精神情怀。平凡大众们,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感知人世间超脱的美好了。

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发明了一种“无招”的剑法独孤九剑。但我看最厉害的不是无招,而是明明看得懂作者的一招一式,明明看到他招式中的各种“破绽”,我们却甘愿中招,让作者的江湖世界牵动我们的心。我想,就是以上原因。

2019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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