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金銮殿里突然就一片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因为这份战报而呆愣住了,半响,皇帝开口:“进来详禀!”
满身风尘的信兵跪在殿中央,声音却是响亮而清晰:“回禀陛下,张将军到达军营后与羌胡对峙得艰难,十几日前张将军突然接到谢将军的密信,说是羌胡已有颓势,不过在硬撑,谢将军诈降后早已在敌军内部布置好了一切,此时正是好时机,只要张将军愿与他里应外合,必定能够打败敌军!张将军本不欲相信,可随密信奉上的还有一份羌胡的布防图,张将军随意选取几处尝试后发现图纸为真,加之我军因为长久抗战士气已是不振,若是再不退敌,恐要生变,就豁出一切向羌胡发难,两军对峙到紧要关头,羌胡人却从内部开始乱成一片,随后节节败退,谢将军生擒羌胡大王,我军大胜!”
话音一落,朝堂之上就是一片热闹。
“什么……原来谢渊真是诈降?”
“看来谢渊是早有算计,不然怎会贸然偷袭还被俘……”
“是啊是啊,此次若非谢渊,只怕不能取得大胜。”
……
皇帝在听完后面色复杂,他说:“这么说,谢渊倒是功臣?”
“回禀陛下,谢将军知道与羌胡长久僵持绝非良计,于是就铤而走险想要自己打入敌军内部,这事本就凶险异常,谢将军为得羌胡信任,差点自断臂膀,为了拿到羌胡布防图,更是命悬一线,若是没有谢将军,我军绝不会胜得如此容易啊!”
大臣们顿时也神色复杂,要知道,皇帝可是才抄了谢家,如今……
金銮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大臣们都不说话了,皇帝看着底下都站的毕恭毕敬的臣子们,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而韩昭此时却无心在意其它更多,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谢渊,要回来了。
京城的这个春天很是热闹,冬日里的一切阴霾似乎都随着春风送暖,柳枝抽芽而一扫而光,百姓们的心情也因为这场大胜而欢欣鼓舞。
谢渊随军队一路向京城走来,心情却并不如旁人所想那般高兴,他知道回京后等待他的将是荣华与富贵,只是,从御使那里知道的谢家的消息,却让他如坠冰窟。
“谢将军,这一战全靠你之前机勇,才能反败为胜,皇上知道实情后对你也是夸赞不已,依我看,这封赏啊,不会少了去。但你诈降一事,还是太过冒险,你可知道,皇上听闻你为羌胡人练兵,龙颜大怒,直接查抄谢家,满门流放,听闻你的幼弟谢涵,大冬日的染了风寒,却没人肯照料,还没等到流放,就已挺不住去了。”御使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我并没有为羌胡人练兵!”谢渊当时大惊,他就是知道,谢家最多只会因为自己降敌而被革除爵位,可这等到他班师回朝,便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所以他才敢冒着巨大的风险诈降,他从未想过,皇帝会如此震怒,以至于要将谢氏满门流放。
他想到出征前谢涵眨着眼睛对他说:“哥哥,你一定能打败羌胡人,我在家里好好念书,等你回来背书给你听!”
谢渊从来不曾想过,这一别竟会是天人相隔。
“韩昭呢?韩昭可曾去过谢家,若他去了,平年又怎会得了风寒也没人肯救。”谢渊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道,“韩昭是不是出事了?”
御使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他说:“韩大人开始为你求情,被皇上打入天牢,可后来……”
“后来如何?”谢渊着急地问。
“韩大人不仅平安无事地走出天牢,还亲自查办了谢家的事。朝中不少人猜测,韩大人之前为您求情只是想博个仁义之名,没曾想皇上真的动怒,于是就主动求了这份差事,一是为自己脱罪,二是,能够得到皇上的重用。”御使是这么回答的。
谢渊依然记得那一刻的心情,脑子里轰的一下像是炸开了,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韩昭,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平年那么凄惨孤独地死去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急,他要听韩昭亲口说出一切。
谢渊到达京城那日,风清云朗,天气晴好。
还没到城门,就已遇到许多迎接的百姓,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实实在在的微笑和崇拜。
“谢将军!谢将军!……”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喊他的名字。
谢渊的心砰砰跳着,离城门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皇帝的仪仗,和站在皇帝身后的韩昭。
“臣幸不辱命!”谢渊在离皇帝几丈远的地方翻身下马,跪下说道。
“爱卿平身!”皇帝脸带笑意,上前扶起谢渊。
“爱卿智勇双全,破敌百万,保我家国安宁,实为社稷之功臣。朕之前不知爱卿一番谋划,听信谣言,仓促给谢家之罪,是朕的不是。在接到捷报后,朕已恢复谢氏爵位,将流放之人召回,爱卿今日回京,也可与家人团聚了。”皇帝说着,好好地看着谢渊的神色。
谢渊的神情无甚变化,他说:“是臣贸然诈降,未与任何人商议,陛下的处置乃是情理之中,臣不曾有过半分怨愤。”
皇帝看着眼前低着头的谢渊,突然就笑了起来,他说:“好!谢渊接旨。谢渊将百万士兵,御羌胡之乱,孤身潜入敌营,忍辱负重,只为报国,生擒敌首,立下汗马功劳,令羌胡远遁,不敢再犯我朝。朕封其为骠骑大将军,食禄千担,赐丹书铁劵!”
周围都寂静下来。丹书铁劵……皇帝为了补偿和奖赏谢渊,真是不惜一切了。
“臣谢渊接旨,谢主隆恩!”谢渊一拂衣袍,拱手跪在皇帝面前。
春风似乎吹得人有些凉意,韩昭看着几步之遥的谢渊,缓缓地笑了。
“大人……谢将军已经连续一个月到府门口求见了,”仆从对韩昭说,“还是不见吗?”
“不见。”韩昭正在宣纸上绘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
谢渊班师回朝后,京城坊间热议的有两件事,一是谢渊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二是曾经有珠联璧合之称的韩谢二人,变得形同陌路。
有人说,因为韩昭是个背弃朋友的小人,在谢家落难时不仅没有施以援手,更是借这件事邀功,也有人说,是谢渊本就是勋贵世家,与韩昭本就不是一路人,此番立下赫赫战功,更是贵极一时,怎么还会去理会一个出身寒门的普通文官呢。总之不论说法如何,谢渊与韩昭决裂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谢渊却不管这么多,他不想相信别人告诉他的事情经过,他只想听韩昭一个解释,哪怕事实真相的确是韩昭对谢涵见死不救,他也会试着去理解,只要韩昭愿意说。
然而,他却被拒之门外。
“谢将军,请回吧,我家大人说了,他不会见你的。”仆从的话语中都带着丝不忍。
谢渊站在韩府门口,目光幽深,已是一个月了,那人不见他。
“你去告诉韩昭,这是我谢某人最后一次登门拜见,我不是来兴师问罪,我只要他一个解释,若是他还是闭门不出,自今日起,我谢渊与他,恩断义绝!”谢渊说。
没过多久,仆从又出来了,他喏喏地说:“大人说,不见……”
有燕掠过谢渊,飞入了谢府,谢渊想起了那年在书塾中,似乎也有一只燕子穿堂而过,扰乱了一室书声,先生用力地拍桌让大家安静下来,却没有人听他的,谢渊记得自己和韩昭相视后也随着大家笑起来,春光依旧,物是人非。
谢渊最后看了一眼韩府,最终头也未回地离去。
一年后,韩昭涉军粮贪污一案,获罪流放不过一夜之间。朝中有人说这是因果报应。皇帝那日将谢渊留下,闲谈中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和韩昭曾经交情不错?”
“是。”
“如今呢?”
“陌路之人而已。”
“而今他涉案获罪,论律当是死刑,你可有何想说的?”
“臣斗胆请陛下饶他一死。”
“哦?”皇帝的神情变得有些莫测,“为何?”
“臣之前诈降时,听闻韩昭曾为臣求情,虽然如今已是路人,却不想欠他这份情谊。”谢渊面色不改地说道。
“这么说,你为他求情是为了心安?”
“是。”
“可法不尚大夫,为他一人破例,朕要如何服众?”
“臣愿用丹书铁劵换韩昭一命,望陛下成全。”
皇帝不说话了,他看着谢渊,良久,才开口道:“你可想好了?”
“望陛下成全。”谢渊头也不抬,声音却是无比坚定。
“也罢。”皇帝突然笑了,他说,“难得你是个重情义之人,韩昭死罪可免却也活罪难逃,朕将他改为流放。你要明白,有些人当断则断,你有大好前程,谢家也还靠你重振,这丹书铁劵朕先替你收着,你若再立战功,它还是你的。”
“谢陛下。”
韩昭被押送出京那日,谢渊并没有去看他,他一个人走到桃花林里,坐在那棵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从晨光熹微到夜色渐浓,谢渊看着眼前的桃花溪缓缓地流,一如这时间与年岁,他仰头看着浩瀚的星空,喃喃道:“韩九奚,你为什么要将我推开?有什么事,是我也不能够知晓的吗?”
不远处的桃林口突然亮起了一点灯火,没过多久,一个樵夫举着火束走到了谢渊身旁。
“公子可是谢渊谢将军?”樵夫开口问道。
“是又如何。”谢渊头也未抬,闷闷地说。
自他得胜归来后,京中识得他的人已不在少数,总有胆大的百姓会凑上来说话,他平日还会耐心应答,可今日却实在提不起心情。
“有人托小人守在这里,等将军来,便给你一样东西。今日上山耽搁了,回来见洞口的苔藓被踩落,想着应该是来了人,便进来瞧瞧,没想到真是将军。”樵夫说着,递上一卷画轴。
谢渊僵住了,是谁会托人在这里给他东西已是毫无疑问,只是,那人明明已经那么决绝地与他一刀两断,又为何还要如此?
可最终谢渊还是接过了那卷画轴。
樵夫已经离开,今夜晴好,借着皎皎月光,谢渊展开了画轴。
是十里桃花。
桃花灼灼,可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上的两个少年。一个身姿矫健,宛若游龙,反身正舞着一把长剑,一个白衣立于满树梨花之下,手中握一只翠绿玉笛。画中没有题词,却在画轴最下方写了一个地址。
谢渊握着画轴在桃林中坐到了天明,而后,直接去了画上写的地方。
这是京郊民巷里一个普通的宅院,谢渊敲开了门,却在看见开门之人的瞬间定住了,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他说:
“平年?”
六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韩昭当日从天牢中出来,便明白皇帝的心意已是难以改变,他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将谢平年救出,将其匆匆安置在京郊。这一切却还是留下了痕迹,让韩昭的政敌抓住了把柄。韩昭从未怀疑谢渊有一日会凯旋归来,可在那之前,他需要做的,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住谢安年唯一的弟弟。
借到前线大捷的战报后,他也以为等到谢渊回来,一切就都还一样,可那日皇帝却突然将他单独留下。
“谢渊快回来了。”皇帝说。
韩昭没有说话。
“韩昭,”皇帝缓缓开口,“你是个栋梁之才,曾经你与谢渊交好是朕所乐见的。你们一文一武,定能让我朝国泰民安。”
“多谢陛下厚爱,臣明白。”韩昭说。
“谢家的事并非朕有心为之,只是结果已经如此,朕不能让功臣寒心啊,”皇帝说,“朕明白你为何要主动接下谢家的案子,只是你也未能护住谢渊之弟,这事总需要一个交代对吗?”
韩昭突然微微笑了笑,他说:“陛下放心,谢将军此次立下大功,已不是微臣所可相交之人了。臣自会理清一切,不让谢将军对陛下有所误会。”
文官易得,武将难求,韩昭都明白。皇帝还想继续用谢渊,却怕这个能将因为之前谢家的事而生出异心,于是只能找一个人来担下一切。否则,谢渊不但不可用,更加不能留。
韩昭当时想的是,时间还长,这样的误会总会有说清楚的那一天,能保下谢渊,让他继续完成保家卫国的梦想,暂时的疏离和决断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他未想到自己会因为救谢涵落下的把柄,而被卷入到军粮贪污中。他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说明自己的清白,却开不了口。皇帝若是知道谢涵依然活着并且是为他所救,必定会将其灭口,谢渊也将处境危险,谢平年,只能由谢安年亲自找到。
于是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踏上了流放的道路,可那年在天牢中落下的病根一直不曾好去,流放路途苦不堪言,韩昭很快就不行了。
他最后闭上眼的那刻,想到的是,多遗憾,还是没能听到谢安年的愿。头顶有颗辰星明亮得异常,像是用尽所有力气燃烧了自己全部的光,韩昭想,它下一秒就会落去吧,像自己一般。
韩昭病逝于流放途中的消息传回京城时,谢渊正坐在两人常去的那家茶楼,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经不再讲两人的旧事了,他看着桌上的茶壶,突然开口:
“韩九奚,你能听到吧……
你问我家国大愿外可有什么自己的愿望,而今四方既定,天下太平,我的家国之愿终于完成了,只是,我自己的愿望,大概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你那么聪明,为何就是猜不出,我这再简单不过的念头呢?我的愿实在很简单,不过就是做你的那个故人罢了……”
轩窗之外,不知哪个巷中似是传来隐约的歌声。
桃花红,梨花白,问君何时还?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