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评的地方，就有江湖 | 封面报道
摄影_卢慧明 场地提供_秘密旅行vintage （设计画面与本文无关）
文_何润萱
“请罢！”
带头大哥两个字刚出口，九双筷子挥动，一阵劲风向桌上主角扫去，风中竟带幽香。阿澜怕和旁边的人撞上筷子，忙侧风避开，只见右边大妈一筷挥出，“擦”的一声，筷子径直烤全羊肋下点去。见此情景，左边小哥筷子也迅速扬起，不理会大妈出手狠厉，用缠字诀一绊一挑，戳起一块羊排。阿澜心中一惊，连忙向正中那个羊腿一夹，一块肥腻生香的肉随之落入碗中。
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呼叫：“夹中腿啦！”
画面进行到这里必须打住，因为这只是我对于他们聚餐画面的想象。真实的情况只不过是：阿澜抽中了霸王餐。这是大众点评给注册会员们的免费福利，中不中全凭人品。尽管每次聚餐未必有我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但她的确总会尽兴而归。
打开点评的正确方式
自从加了阿澜的微信，我就像拥有了一台人肉美食搜索器。加好友仅五分钟，她就发来一份火锅品鉴H5邀请函，是某品牌十月入驻广州的免费试吃活动，仅限三天。据说，这是她给朋友的福利，因为只要成功预约，就能免费尝到这家人均消费150元的“头啖汤”。
知道我的姓氏之后，她又转发来一则“带上名字拼音有‘h’的人儿，韩国烤肉和芝士年糕，5折就通通到我的碗里来！”的邀请，热情地吆喝我，“小何同学，快点去吧！“此后两天，她又继续发来活鱼现烤开业四折、烤鱼小龙虾全部68折、广州艺术家抢票攻略……在我俩私聊的对话框里，她成功实现了刷屏。
理所当然，我们见面的地点也是这位达人决定的：广州市东山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位置极其偏僻，但在网上口碑不错。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位画家，品位很好。”阿澜的口气不无得意。作为一个“老饕”，她对从汪洋大海里挑出的心爱之店拥有绝对自信。尽管只在大众点评上混了一年，但她已写了1908条评论，并且大多带图，信息翔实。这个平台吸引阿澜的理由很简单：既能自我表现又能和其他人互惠。
不过，促使她一直在写的还有某种外驱力：注册伊始，她就抽中了一次霸王餐。要知道，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么好运，线上的吃喝玩乐群里，总有一大堆骨灰级会员抱怨从不中奖。
作为一款生活类APP，大众点评的界面一直困扰着我：除了顶端的美食、电影、休闲娱乐等八个基本选项，底下还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大牌抢购、周二特惠、闪惠买单、半价、红包、霸王餐……看起来有点芜杂，让人几乎找不到入口。对我而言，它的唯一的价值在于用餐前可以查看商家评价。
但是阿澜对这款APP的使用烂熟于心。她手指迅速滑过一群花花绿绿的图片，停留在一个在线买单的功能上，嘴角露出刘谦表演魔术时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我要给你打开一个新世界了。”
对于折扣这件事，阿澜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会收集微信上各种自媒体的打折信息，熟知哪些高端私房菜的早茶最优惠，试过新推出的顺风车、拼车，甚至能娴熟地报得出快车涨价后的每公里价格。对于软件里“隐藏”的福利，她自然也不会放过。阿澜找出一家随处可见的连锁饼店，“比如这个饼家，正常优惠是满23.5减免3.5元，但是上周四那天搞活动，是半价。”她在店里挑选了24块钱的食品，在收银台前刷刷两下就减了十块钱，看得后面排队的一位男士目瞪口呆。
“当时我问他，你有微信支付吗？他说没有，我说没事，你去挑二十五块东西，我帮你操作手机。”那天，阿澜不但帮了这位男士省钱，还现场安利了一位女孩下载大众点评。
当多数人还在眼花缭乱的打折世界门前徘徊时，阿澜则像超级玛丽里的小人，一路吃着需要跳起来才够得着的金币。她最近一次和朋友聚餐，总计消费202元，用完线上折扣和自己的优惠券，最后付款162元。另外两个不玩点评的姑娘看着她，一副仰视人生赢家的表情。
但她觉得自己金币吃得还不够多。
“其实那天买65块钱东西才是获得最大利益的。”她不无遗憾地说。
“为什么？”
“因为是65减去3.5之后，也就是 60块钱打五折。就是你只用30块钱就买了65的东西。”在那一天，商家的优惠上限是减免30元封顶。当然，这只是她猎物清单上的一点bug。她奕奕然看着我说，“你喜欢咖啡，天河北猎德有几家不错，他们周四都有优惠。”在她眼里，我感觉自己也被浓缩成了若干个标签，可以随时与脑中的折扣信息随时整合。
英雄大宴
把阿澜和同好凑到一起的，有两种方式：一是探店，二是霸王餐。探店又名踩坑，因为在你亲身去到一家店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伊甸还是大坑。
即便是火眼金睛的阿澜，也掉进过坑里。去年十二月，她和饭友们去了一家被炒得很热的川菜店，结果进去之后发现烟味弥漫整个空间，菜色相当一般，20个人还要分成两桌坐，最终她给该店打了一星差评。
“当时看到有人在吹那个店，我们不知道嘛，觉得也不是很贵，就去了。结果是个大坑。”阿澜把这次失利归咎于某美食公号的软文干扰。在汪洋恣肆的信息中，她觉得大部分美食公号的可信度越来越低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这个一星差评被网站选为了优质点评，可供更多后来人参考。
相比阿澜这样的后起之秀，西安姑娘敏敏显然领略过更多福利。她在2008年就注册了大众点评，如今已是钻石级会员，霸王餐对她来说并不稀奇。
“都是吃得棒棒的，跟着带队的猛点肉，吃一次就人均两三百元，贼害怕。”她发来了当时拍下的照片：碳烤炉子上，一只羊被五根铁签子贯穿，高温之下烤得骨肉均匀，呈现出一种诱人的金黄色。旁边摆着用作配菜的青翠黄瓜、果仁玉米和各种自助水果，除了这些，他们当晚还能享用一份198元的羊肉火锅。
根据那天的小票，这顿霸王餐价值1749元，已经比一般的餐点规格高出不少。但是敏敏说，跟其他高端聚会比起来，这些只能算平凡无奇，“还会有王品、海鲜自助之类的聚会，不过这些就是看运气啦。”
我和不少使用大众点评的网友聊过，他们通常会以“我有一个朋友中了霸王餐”开头，以“我到现在也没中过/我只中过一次就再也没下文了”结束。美味诱人的霸王餐，似乎永远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尽管在抽取霸王餐的官方介绍中，并没有提及VIP会员中奖率会高一些，但不少人认为两者之间还是存在关联。譬如，在广州一家人均消费250元左右的理发店，总计有28个点评，有13个点评来自加V会员，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示是抽到了点评赠送的免费体验。
不过，这个所谓的VIP并非缴费制，根据网站上透露的零星信息，它会综合注册时长、点评星级和点评数量三方面，会员通过后就能获得小礼品。根据阿澜不完全统计，广州的VIP会员不足千人，均能优先参加大众点评的年会。她对这个在会员中流传甚广的高端年会很是向往，因为听说有不错的伴手礼。
同样是VIP会员的晓琳，连续两年都抽到了参加年会，但第三年发现自己没中，倒是许多新人赶上了，这让她有一种被“喜新厌旧”的伤心。最近得闲，她又上网站和APP溜达，发现像原来那样经常抽中霸王餐已经不太可能了，“试吃的活动少了，都是体验券。”这让晓琳这个老VIP不太开心，“以前试吃经常都能碰见老面孔。现在很难了。”
但阿澜仍然相信VIP的神奇之处。她告诉我，VIP会员每个月需要维持44分的贡献值，一条点评2分左右，总体来说不算很难，自己每个月都能拿到月度之星。为了梦想中的年会，她基本每天都会发布点评动态，完成的过程并不困难：口味、服务、环境是基本配备，加上一些个人观感，150字的要求即时达成。
这个体系之中，能掌握霸王餐的还有一种人：带头大哥。这个听起来颇有武侠风范的名头，是每次霸王餐聚会的联络人，他们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吃白食”的场合，威风凛凛。不能写评论是唯一的要求，因为“大哥”们去过太多的店铺，必须保持中立。
敏敏的男朋友就是西安美食圈著名的赏金“大哥”，同时也在一些美食公号上撰文，最近一篇是西安最强蜜枣糕攻略，内含11家店铺的详细信息。这位“大哥”文风清奇，他这样描述和女朋友敏敏的相识过程：那个下午，我们又一起扫了中贸的阿三生煎、鲜果切、光影西餐和晋肴阁，其实吃什么真的不重要，因为心中感受到的是快乐。
占领评论区
作为一个起家十几年的网站，大众点评的海量信息是吸引大多数人的关键：根据2015年第一季度报告，它的点评总数超过 7500 万条，收录商户数超过 1400 万家，综合浏览量超过 150 亿，app 浏览量超过 85%。
但十几年来，这个网站的用户习惯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03年，这里聚集的大多是一些老饕，他们会洋洋自得地在此分享经验，记录美食体验，自娱自乐；2015年，处于信任危机的中国消费者们，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代言和广告，他们会为了一顿饭或一次KTV，遍刷7500万条点评，在心里反复比较琢磨，再下定决心踏入某一家店铺。
根据官方数据，大众点评的全国月活跃用户在2亿人次，其中，在一个城市比如广州，能够上月度之星排行榜的会员却仅有50人。在这样一个轻度用户占大多数的UGC网站，那些寥寥可数的高星级会员、VIP会员、骨灰级会员在无形之中掌握了变幻风云的能量。
我询问大众点评的PR，在所有的评论中，VIP会员的加权是否会更高？她以“这些都涉及到商业秘密，不好回答”回绝了我。但在大众点评的网页首页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模块中，有两个给了月度之星、会员榜和VIP之星，这显然让他们拥有了更高的注意力资源。
注意这些人的除了用户，还有那些希望在网站上提高存在感的商家。在豆瓣同名小组里，广告铺天盖地：大众点评兼职，一星到五星皆可，价格在5元到30元不等。偶尔也有VIP会员主动送上门，自称账号质量较高，欢迎商家详谈价格。我加入了大众点评的一个线上QQ群，不到两天就有一个中介找我，问有没有兴趣写点评。
“一条多少钱？我是新会员，不太懂。”
“你是零星吗，那一条只有两到三块。”当我透露自己有朋友是VIP会员时，他特别关心地问了我两次，“她加我了吗？”
在评论区这个开放的地方，VIP、水军、普通用户、商户四种身份利益互相博弈，最糟糕的一种：自愿当水军的VIP，令人防不胜防。阿澜告诉我，有过两三家商户找她去试吃，但是她标准甚高，五星评论也给得十分吝啬，“如果看到全部VIP、全部五星的人都给好评的话，这家店特别值得怀疑。”
知乎用户Joker也撞破过一个骗局。他搜索成都人均最贵的餐厅，结果发现一家龙抄手店遥遥领先：人均5000块。好奇之下，他点开一看，全都是一星差评，并且一致吐槽这家店的服务员偷走了他们的IPhone。不过，这些水军并不高明，评论时间都在2014年8月26日这一天，前后相隔不过五个小时。如果这家店的服务员能在一天偷走十台IPhone，我觉得他也没必要蜗居在此了。
如何有效地抵御水军？根据大众点评内部透露，他们有一个完全独立于业务团队之外的诚信团队，职责是与作弊、炒作、虚假点评做斗争，他们的KPI考核不受销售业绩影响，只对诚信负责。这个诚信组十分神秘，我屡次表达想要采访的念头，都被PR劝阻了，“你也不希望他们的筛选算法曝光后，被黄牛利用吧？”
他们的官方口径称，一条评论要显示在页面上，需要经过数量众多的算法检验，目前大众点评就有100种左右的算法来筛选虚假点评，并且每周都有新算法及时跟进识别。这个神秘的诚信团队，据说与美国数据挖掘协会轮值主席Bing Liu及其研究团队合作，进行了基础反作弊算法的研究。
但对普通用户而言，关注一个信得过的吃货好像更加放心。我在社区论坛里搭上了一个管理员handsome哥，问他怎样有效地鉴别水军。他从我随意发去的一家店里截了一张图，“好像这种点评的，就是可信度不高。这是为了打分而开的ID号码。”那个四星评论来自一位用户名为dpuser_82994896XXX的网友。
“看看它的注册时间，还有其他点评内容。如果有要求的食客，会写得比较详细客观，水军都是为了打分而打分，基本都很随意。”这一招有点像看淘宝买家的信用评级，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注册七年的钻石星级VIP敏敏，理论上来说，她评论的含金量应该相当高。但我翻阅她65页点评，才发现其中还包括香港八达通、有轨电车、公交车9路、中大码头、广州东站和各地的火车站等与饮食无关的东西。
我瞬间想起知乎上的一条提问“你在大众点评上看过什么有趣的评论”。其中一个人贴了关于“神龙剑桥餐厅”的评论图，人均消费3316元，推荐菜有“阿姨头屑鳕鱼条”“阿姨手打睾丸”“神龙分子料理”“阿姨自挤老酸奶”“恐龙蛋煮鹅肝”等。一查其地址才发现，原来是上海师范大学某食堂被人恶搞了。他们和敏敏的这些评论，怎么看都有种相映成趣的感觉。不过，仔细想来也并不觉得违和：毕竟，汪曾祺都为萝卜、豆腐撰文，为土豆画了一套图谱，作为现代人，将吃喝玩乐入文，只能算理所当然的复古风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