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对冰冷钻戒《浪迹天涯的密码箱》之续写
老杜坐在含香乡桥头边,等一位高高的扁扁的绅士打扮的人。
他说去年也是在这里,他遇到那个人,在他身上解开一个密码锁,然后看到一张老旧的照片。一年过去了,照片里的女孩模样已经淡忘,他却突然想起她是谁。于是日夜守在这里,盼着绅士还能从这里路过,他想给那个叫秀的女孩捎一句话,或者也寄一张照片。
当我提着一瓶浊米酒和两斤酱凤爪,坐在老杜身边的时候,他喃喃地对我说了上面那些。眼睛望着远处,不时在眼窝上刮一刮,似乎他看到的景物是一张褶皱的纸。我轻轻捅了捅他腰背,劝他不要太认真。这世间哪有这般奇事,保不好是你做梦梦见了,以为是真。学人家东北人说,天天在这里傻坐着,还不把大好光阴都白瞎了嚜。
老杜不听劝,非说这事情很切要,是他这辈子唯一惦记的。只要能等到绅士来,日子去了多少都值。那你怎不听村集市那个算命先生说的,用毛笔在地上写写字,说不定绅士看到了,会走过来瞜一瞜,你就不用这么眼巴巴干等着了。不定人没守着,反倒学得一门写字赚钱的本事。
老杜别过脸来,下唇往外翻,松松地微微颤抖,宛如流浪汉乞讨的手。嘴里又嗫嚅起来,这不已经写了七千个字了么?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似的,从夹在腋下的一个二蓝布包里拔出一支大毛笔来。笔毫僵硬,略有点披。老杜远远地将笔伸进河水里蘸了蘸,朝桥桩的石头楞上掭了掭,弓身站起,在石桥的地砖面上一笔一划描起来。
对面巷口一侧,两个女人正摆摊包饺子。一个在前面包,一个在后面擀,尘土一阵阵拂过。只见前面那女人两手熟练地一拢一捺,轻巧地捏了个花。好像她卖的是这两下手艺,而不是整齐排在盘里的饺子。饺子摊边照例有几个大妈各自拉了把破椅子聚在那谈天说地。明明是因这摊位才凑到一块,又好似与摊贩全不相干。
记得以前,这里是个卖藕大婶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大婶不来了。也不晓得这几个大妈又会不会是当年那几个,的女儿?
我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地上,永和九年,岁在……老杜这是临的《兰亭序》。“岁”字笔画多,老杜写得十分巍然端丽,游刃有余。“在”字笔画少,反倒不好把控,稍稍有点丢了形。我说老杜啊,最近看的书很高深嚜。老杜佝偻的身子微微一颤,是噢,看了好些,看了好些,看得多才能写得好哩。这是老杜的名言。多看多写,自然就有长进哩!说着余光瞟了一下我这边,窃窃地笑。笑得很暗,一声声吞进肚子里去。
一阵带沙的风卷过,地上的“永”字已经褪去大半。老杜抬笔给补上,对不好,俨然成了叠影。老杜没再摆划它,只顾继续写下去。老杜哇,这一整篇你都背下啦?得多长嗷?不长不长,统共408个字。就是人老咯,这不,几个死活背不进的句子我抄下来咯。说着从肥大的油棕色麻布裤子里掏出一个红本子来,在屁股一侧甩了两下,当是给我看过了。行啊老杜,这还做了功课的了。我不感兴趣地夸了他一句,眼睛望向别处。
身后不远的一个铺子里冒出滚滚白雾,门口悬着一张旗子随风摆荡,旗上印着“刀记”两字。日光晒在那朱红色的字上,浓艳得似要渗出血来。灶前立着个面容清癯的小哥,腰间系着白围裙,正一边蒸包子,一边焯凉皮。铺子里坐得满满当当。有人大碗大碗地喝茶,闷闷地神情肃穆。有几个则在身后吆喝那小哥,像是要他给再添点什么。铺子前也站了好几个人,四下里顾盼,不耐烦地等待着,好似在怨炉火不争气,或者包子太矫情。
想了想,这小哥看着很面熟啊,噢,是以前隔壁老刀家的粉哥儿吧?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那时候我还抱过他哩。
那小子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哩!老杜见我正往包子铺那边望,赶紧插过来一句。
晓得晓得。你写到哪里了?
第七千二百零一个。
他没说是哪个字,我也并不想知道。从老杜的布包里翻出一个塑料杯子,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米酒。你要不要?什么,哦,待会。我放下酒瓶,在塑料袋子里摸出一只凤爪,啃了起来。
当我剔掉第四只凤爪上最后一点肉时,老杜把毛笔架在石阶上,双手平伸,屁股稳稳地坐了下来。我给他也倒了小半杯。他说,不写了。我说,怎么?他叹了一声,也不晓得密码锁先生会不会来?我说,我早跟你说了嚜。
虽然老杜每年都跟人讲,他去年遇到了一个京城来的神秘绅士,绅士身上有个密码锁,他输入了两次,第二次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女孩的照片。其实这事已经过去25年了,而这25年里,老杜年年都在这桥头等,跟人述说着他“去年”的奇遇。
老杜31岁那年,出了场车祸,大难不死,可是家里人他全都不记得了,精神也有些恍惚,时好时坏。当然,他连我也忘了,不然也不会看过照片还想不起来。但是怪就怪在,对具体数字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倒总是记得特别清楚。比如25年前那个密码箱的开锁密码,7224,我的身份证尾数。而他练书法写过多少多少,他也记得一字不差,不信可以考考他:我说老杜啊,你写到第几个字啦?
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七千二百二十四咯!说着拿起笔,又写了起来。
附记:
1.对于一篇小说,作者跑出来解释,永远都是大禁忌。
但是因为这篇文是个续写,有点特殊。叙述中部分要素
源自于另外一篇小说。因此很多朋友没看明白,也很正
常。又犯不着为了看懂这篇而去看另外一篇。
2.在这篇练习里,我试图探讨远与近的问题。
3.为了契合探讨主题,在形式上也采用伸缩镜头的模式。
通过“我”的视角,从此时此地(25年后的桥头边),旁观
较远处(饺子摊),联想到卖藕婶(25年前,原作中出现
),又回到老杜写字的地面(近),之后望向身后远处(
包子铺),联想到25年前抱过的小孩,接着注意力又回到
身边(近),吃起带过来的酒菜,然后想起老杜年轻时候
的遭遇(远),镜头最终以老杜念出字帖和字数结束(近)。
特别用标点强调了念白的顿挫,以提高真实感。
4.事实上,老杜想要见得那个女孩就在自己身边(即
“我”,不过25年后已成大妈)。但老杜不知,依然在苦苦等
待远在天边的、“装”有女孩的神秘人。这是另一层的“远与近”。
5.而老杜的记忆也是选择性丧失的。非重点的数字和小事反而
记得清晰,那些本该是生活中最主要的人事物却都恍惚。同
样是想暗喻日常中的大小事务在我们意识镜头中的远近错落。
而在老杜心中,25年恍如隔年,远与近的矛盾终究难以解开。
6.当然,这篇作品本身并没有独力存在的条件,它的意义和内
在联系,均依附于另外一篇。而那个能够使这篇故事内涵成立
的节点,就近在这个平台里。也远在天边。
7.此部分作者个人的解读,只做交流参考之用。(如果没人看
懂,那就没法交流了 T _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