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四书《孟子》【90】

2016-06-08 华杉

儒家思想，不要开疆拓土，不要扬我国威。姚崇宋璟不赏边功防黩武，狄仁杰请罢安西四镇以肥中国。魏征更是请立高昌故王，给他们立个王，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因为我们要管他们，花钱太多了。今天民族国家思想教育太多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思想。实际上，这种思想也非儒家独有，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他的巨著《国富论》里，专门谈了美洲问题，他论证了，让美国独立对英国更有利。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税倍他日。孔子曰：‘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这是《论语》里记载过的故事，冉求是孔子最得意，也最能干的弟子之一，给鲁国大夫季康子做家宰。孔子流亡在外十几年，也是冉求说服季康子迎接孔子归国。季康子专鲁国之政，家财比公室还富，仍不知足，还要收刮。冉求不仅不能匡正季康子的恶德，反而帮他出谋划策，改革财税政策，让他的收入又翻了一倍。这就成了剥下媚上，聚敛之臣。孔子非常生气，说：“冉求的所作所为，不是跟我学的，他不是我的徒弟！小子们和他有朋友同学之义，有匡正他的责任，你们应该大张旗鼓去声讨他！”

冉求年轻时，孔子问他志向，他说假如有一个六七十里的地方，或者小一点，五六十里，让我来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让人民富足。结果呢，他果然得到了这样的机会，甚至治理更大的地方，但他却帮着季康子，把人民收刮得一干二净。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冉求应该匡正季康子，要他轻徭薄赋，行仁政，若季康子不听，就辞职不干。这是老师教他的。但是他不仅既不能进谏，又不能辞职，反而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助君之恶，所以孔子不认他这个徒弟了。

【“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以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死。”】

这样看来，为人君者，不行仁政，而搜刮老百姓致富，那是孔子都所唾弃的，更何况为了土地财富发动战争呢？要开疆辟土，战胜攻取，不惜生民之命，争地而战，杀死的人横尸遍野；争城而战，杀死的人横尸遍城。这是率领土地来食人肉，其罪之大，处死都不足以惩罚他！

【“是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善战者，是善于战胜攻取的兵家，如孙膑、吴起等。连诸侯者，是善于合纵连横、游说连接诸侯的纵横家，如苏秦、张仪等。辟草莱、任土地者，辟，是开垦，草莱，是杂草，辟草莱，是开垦荒地；任土地，是分土授民，使任耕种之责，以尽地力；这是有富国之术，善于搞财政增收的法家，如李悝、商鞅等。

这三种人，都是各诸侯国君最渴求的人才。但是，孟子说，这些人都应该抓起来判刑。为什么呢？那善战的人，杀敌致胜，可以快人主之心，但是伤残民命，荼毒生灵，正是那率土地而食人肉者，罪恶最大，应该服上刑。

那纵横游说，连接诸侯的人呢，虽然没有亲身去做攻战之事，但是挟智用术，把持世主，兴起争端，使天下兵祸连接，不得休息，其罪也不容赦。

第三种人，搞财政增收，怎么也有罪呢？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要人民富裕，而是要富国强兵，兼并天下，所有的开垦荒地，改良土壤，尽地力，也尽民力，都是为了聚敛于上。如此不遗地力，不遗民力，不遗余利，全部收刮上去，使天下民穷财尽，不得生养，以满足他的欲望和野心，所以也是罪人。

儒家的主张，是藏富于民，没事就好，君王不要搞太多事。所以对能搞财政的，要改革财税政策为国库增收的，往往以“聚敛之臣”、“言利之臣”两个罪名来骂他，“与民争利”是儒家眼里的一大罪。

当君王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的时候，自然天下大富，政府也富。中国历代治世都是这样，比如文景之治的时候，民间富得流油，国家也富得钱库里拴钱的绳子都腐烂了，粮库里粮食也发霉了，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但是，当君王雄心勃勃，要富国强兵、开疆辟土、扬我国威的时候，君王的欲望志向无限，而国力民力有限，有多大国家、多少人民、多少钱粮，都不够他用，到了汉武帝，要做汉武大帝，就搞到从国库到民间，全国破产。

张居正讲，就这三种人来说，纵横家固然是罪人，那搞军事和搞财政增收，不管哪朝哪代也少不了，怎么也有罪呢？因为王者用兵，主于定乱，而善战者以多杀为功，或攻取他人土地，那正是生乱之源。

这个思想很重要，叫不赏边功防黩武，后世唐朝开元时期宰相姚崇、宋璟，有“不赏边功”的政策，不给他赏赐，就是防止他生事。儒家的边疆政策，不要开疆拓土，相安无事就好，我们自己国家搞好了，他的人民想加入，他的君王又暴虐，这样自然一推他就倒了，这是王天下的王道，靠软实力扩张。扩张是结果，不是目的，人民的幸福是唯一目的。

但是开疆拓土，扬我国威，这是帝王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帝国主义思想。百度百科：君广义的帝国主义指的是一种政治理念，一种支持扩张国家领土和同化其他民族的理念。由于这种理念通常是使用武力而实现的，因此帝国主义一词在多数情况下是贬义词。”

君王一有了实力，扩张的野心难免就勃勃，扩张成了目的，他就要来硬的。开元盛世之后，唐玄宗就要开边，终于造成藩镇尾大不掉之局，一个安禄山叛乱，就把繁华盛世的中国，卷入长达两百年的大混乱时期。

唐朝最强盛的时候，也不光姚崇宋璟不想开边，狄仁杰也请罢安西四镇以肥中国。魏征更是请立高昌故王，给他们立个王，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因为我们要管他们，花钱太多了。今天受民族国家思想教育太多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思想。实际上，这种思想也非儒家独有，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他的巨著《国富论》里，专门谈了美洲问题，他论证了，让美国独立对英国更有利。为什么呢，他说管着那么大地方，又收不上税，还得花费巨大的军费去保护他，去维稳。唯一的所谓利益，是垄断美洲的贸易，而贸易垄断，只对英国上层部分垄断利益集团有好处，对国家人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不垄断美洲贸易，开放自由贸易，更符合英国人民的利益。

巧合的是，《国富论》的出版，和美国独立建国，正好赶在同一年，1776年。被称为人类历史上两大自由事件：经济自由和人的自由。

日本和德国，都曾经认为自己资源匮乏，生存空间不足，以至于要发动战争，把全世界拖入战火。战败之后呢，资源更少了，生存空间更小了，军队被限制了。但是，国家比任何时候都搞得好，人民比任何时候都富足和幸福。

再说这搞财政增收的，张居正说：“王者之制赋，主于惠民，而言利者以多取为富，此义利之辨，而治乱之所由分也。用人者可不审哉。”税赋的目标在于惠民，不在于越多越好，是治世还是乱世，就在税赋上面分别，所以为政者要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