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包 ‖原创小说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卡勒德胡塞尼


他开着一辆二手的桑塔纳,上了高架。

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天色变得阴沉,周遭的色调是葬礼一般的灰色。

无数辆汽车从他身边匆忙地擦过,像是一同参加这场盛大葬礼的陆续宾客。

“这鬼天气!”他咒骂着,踩着快要不听使唤的油门,吃力地超了一辆丰田,满意地呼了一口气。

下午三点的高架,却异常地堵。他正奇怪,前方的车突然一个急刹,他猝不及防,赶忙踩了刹车,“砰——”,他的后脑勺撞到了驾驶座的头枕上,副驾驶座上的背包像一块巨石般翻滚下来。

他又难听地骂了一句,俯身把黑色背包捡起来,放回原位。

“真他妈太重了。”说完摸了摸有些疼痛的后脑勺,调整了黑包的位置,安置地更妥帖了些,以免再次滚落。

前方醒目的橙色标志,满地的血泊狼藉,晃进他的眼帘。

雨天出车祸再正常不过了,他想着,脆弱的神经却被触动。

“琴,琴….”他不自知地唤起久违的名字——

三年前的雨天,和三年后的今天一样的,细密而幽怨的雨。

那双真挚的,仿佛永远不会被世间污浊玷污的大眼睛,望着他:

“就让我和玲出去吧,好吧,就一天嘛!”

“玲没你想的那么好,再说你刚刚被公司提拔,要知道那是她心仪的位置,况且她一直觉得你抢她风头,现在跟她出去,她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的。”

“不会的,玲说了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的,你相信她吧。”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好吧,我们两个小姑娘出去玩,再说了,我们还要叙叙旧,聊聊大学时候的事呢,平时都这么忙…”

他心知是拦不了她了,但心中又隐隐地不安,便把她的手机铃声调响,又收拾好东西。

“路上注意安全,我打你电话要接啊。”他为她背上背包。

“知道啦,哥,走啦,拜拜!”

那时候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微笑,就像看一颗遥远的,即将坠落的星辰,闪耀时的美丽,将在坠落时尽数落入无边的黑暗。

他几乎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到现场的,也不记得现场有多凌乱,他只看到妹妹身上醒目的荧光橙外套,像车祸现场竖立的警告牌一样醒目,不过被盖在了惨白的布料下,显得悲凉。

一点希望都没给他——琴当场死亡。

而玲除了中度脑震荡,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车祸被判定为意外,雨天车轮打滑,向右侧翻,还殃及右方的另一辆车。由于玲是驾驶人,被判支付琴一笔数额不大的赔偿金。

一定是玲害死了琴,一定是。那是他那时脑中唯一的信念。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走不出来,每天抱着从现场捡回来,琴当天背着的背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还记得给琴挑背包是为了作她的20岁生日礼物。他挑了一个黑色的,上面有着淡淡的格子条纹,耐脏又不至于太沉闷。他还特意配了一条闪闪的挂件,链子上刻有他和琴名字的缩写,爱心装饰里夹着他和琴的合影。

琴一定会喜欢的,他想着。

果然琴爱不释手,每天背着上课,还骄傲地跟身边同学说,这是她哥送的礼物,当然,也告诉了她以为亲密的朋友——玲。

从第一眼见到玲起,他就觉得玲的眼神中没有太多好意,尤其是她看自己的妹妹时,表面的善意掩盖不住一种近乎嫉妒的感情,也许是偏见,但亦是自己的直觉。尽管自己的妹妹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后来有一次妹妹问自己如果好朋友和自己争一个推荐实习名额,而且好朋友很想要这个机会,自己要不要让给她,他一下子清楚妹妹说的人是谁。

他又去学校了解情况,琴的成绩明显比玲好,老师说是琴说自己还没有考虑好,他知道一定是玲在动摇琴。十分生气,他当场替琴填好了报名表,告诉老师自己是琴的哥哥,说琴已经想好了,特地委托他来把表格交掉。

之后的几天,琴都明显闷闷不乐,他知道是玲在责怪她。

高架没有那么拥堵了,他微微开了窗,想为自己点上一根烟,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将烟塞了回去。

他百无聊赖地打开车上的广播。

Mama, put my guns in theground

I can't shoot them anymore.

That long black cloud is comin' down.

I feel like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他突然发疯似的跟着唱了起来:“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I’m knockin’n on heaven’s door!”

唱到声嘶力竭,他停下来,喉咙处快要发不出声音,流下了三年来的第一滴

眼泪。

琴的葬礼他没参加,因为害怕——

他原来患有严重的忧郁症,每天烦躁又绝望,是妹妹每天陪着他说话。

别人嫌弃他,不理睬他,只有妹妹不放弃。他会莫名其妙地生气,砸东西;看谁都像坏人,妹妹告诉他不要怕,人大多数是善良的。做哥哥的他从妹妹这里学到几乎所有道理。

他太害怕了,害怕生活的巨峰从中心开始坍塌的感觉,害怕接受现实。

那天他喝到酩酊大醉,倒在街边,被人送去医院急救,那个送自己去医院的人是玲。

玲说自己对琴的死感到很愧疚。

他说自己也对琴的死感到很愧疚。

他问玲,琴是不是你害死的。玲犹疑了一下,说自己有时候虽然嫉妒琴,但自己没有想害她。

他仿佛听懂了什么,说,但是琴已经死了,你还活着。

玲哭了,我没有想害她,我没有想害她。

他说,但是琴死了,琴死了。

玲说,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要我偿命吗?

他笑了,笑得歇斯底里。那一瞬间,他自己深知,他又回去了,没有琴的他,就是原来那个绝望而烦躁的他。

玲突然冷静地说,你节哀吧,我要好好活下去。说完走了。

他笑到快要不能呼吸,呛声道:好好活着,好好活着,琴也想好好活着。你有罪,我也有罪,我应该拦住,但没拦住。你有罪,我也有罪….

陵园到了,他拎起背包,在雨中行走。

他往琴墓碑前,放了一小枝刚刚折的花。

“琴,哥来看你了。”

一旁是一个牧师,身边围着戴白花的人群,正打着伞做祷告,他念了一首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贝壳》

“时间将生命带走

而赋予我们记忆

金黄如火焰

黑暗如余烬

愿上帝宽恕你的一切罪过。”

愿上帝宽恕你的一切罪过?他听来可笑,心中却像被重重一击。

他往陵园旁的草丛里走,背包变得沉重无比,淡灰色的格子条纹被雨打湿,成了难看的深灰色。

他从侧袋里拿出简易折叠铲开始挖。

殷红色透过背包映出来,恶臭终于开始散发。

他端详着背包,幻想起琴还在世,背着它的样子。

心底有什么东西被唤起了,他把背包扔进挖好的洞里,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对不起,玲….你不应该给她陪葬,我要你给他陪葬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也要给她陪葬,我也要….”

说着他跳进洞里,突然发现那根挂件不在,黑色的包仿佛在雨里孤独地凋零。

“愿上帝宽恕我的一切罪过。”他哽咽着默念。

——不远处,已是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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